身為藥人,十二年來幾乎沒受過寒的封亦麒這次可是嚐足了苦頭。整整昏迷了兩天才醒。

「……師父?」

一睜眼,就看到在桌邊研磨藥草的柳煜颺的背影。

「醒了嗎?我端稀飯給你吃。」

聽到他的聲音,柳煜颺馬上走回床邊用毛巾替他擦汗。

「您回來啦。」沙啞的聲音道出聲音主人的快樂。

「我回來了。你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師父才出門一趟你就病倒了,連水也沒喝。」

好脾氣的柳煜颺這次是真的有些動怒了。

「我……有吃吧?!」他記得有吃啊!封亦麒無辜的道。

「桌上的菜起碼放了三天了,你確定你有吃?」

「我……不記得了。」他記得他一心想等師父回來,所以就坐在窗邊呆呆望著下山的小徑,餓了就吃、累了就睡,可是不知不覺間就不餓也不累,只是不停的看著日昇月落……「我病倒了?」

聽他那麼無辜的問法,柳煜颺真的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你是病了,還昏迷了兩天。」

「不可能吧?」

「這是事實。」他捏捏封亦麒蒼白的臉頰。

「我是藥人耶!」封亦麒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的雙手,再翻看自己衣衫下的身體。

那老頭不是自誇說藥人百毒不侵,百病不入嗎?!

「現在我們知道藥人也是人了。」盛了碗稀飯,柳煜颺坐到床邊打算餵他喝。

他是有聽過有些忠心的良駒或鷹會因為主人不在而不吃不喝,卻沒想到這性格激烈如野生動物的徒兒會做出一樣的事來。

「是這樣嗎?」努力的爬起身,看見身上的單衣卻一呆。

他當初是穿這件嗎?

「師父幫你換了,你衣服都溼透了。」他其實還幫麒兒淨身了,畢竟泡熱水出汗才好得快。

不過,看麒兒那張紅到快冒火的面孔,還是甭提了。

「喔。」他努力甩去害羞感。

「來,吃點東西,然後要吃藥了。」

「我……」他伸手想接過碗卻被拒絕了。

「師父餵你。」

「嗯。」

一口一口的乖乖喝下實在沒什麼味道的稀飯,封亦麒偷瞄柳煜颺面無表情的側臉。

「師父,您還在生氣嗎?」

被他可憐兮兮的一問,柳煜颺露出苦笑。

「師父不氣了,可是你要乖乖養病喔。」

「好。」聽柳煜颺這麼一說,他差點搶過碗一股腦的喝光它。

「慢點,小心燙。」柳煜颺連忙提醒。

嗶!蒼羽飛到床上,負傷的身軀磨蹭著封亦麒。

「蒼羽,你怎麼受傷了?」殺氣陡增,他關心的檢查蒼羽身上細碎的擦傷。

誰那麼大膽敢傷牠?

「是蒼羽來叫師父的,搖搖晃晃的飛好久。」柳煜颺輕道。

封亦麒咬住下唇,想像著還不是很會飛的蒼羽未了他努力飛到師父身邊的樣子,忍不住紅了眼。

「笨鳥,叫你好好學飛行吧,這次一定摔得很慘吧?」聲音有點哽咽,他邊罵邊輕拍蒼羽。

嗶嗶!蒼羽窩在他腿上,享受他的撫摸。

「笨死了,再摔傷你就改行當公雞算了。」

嗶!有牠那麼帥的雞嗎?!

「怎樣,不服氣呀!」

柳煜颺笑著把衣服丟到快吵起來的一人一鳥身上,打斷了他們「例行」的鬥嘴。

「去淨身,你出了不少汗。」

「喔。」封亦麒抓著衣服下床,腳步仍有些虛浮。

「記得別在溫泉裡泡太久,師父可不想去撈人。」柳煜颺叮嚀。

「我知道了。」

動動僵硬的肩膀,封亦麒認命的走出房。

想他一世惡名,竟在這兒給師父當小孩看。他完全忘了他只有十五歲的事實。

嗶!蒼羽也跟了過去。

柳煜颺搖頭嘆笑,開始動手換下被單和床褥,鋪上帶著竹葉香的全新的寢具。

「等他回來再睡一下好了,真是折騰人啊。」

俊雅的面容上是說不出的疲憊,為了照顧這徒兒,他整整兩天沒闔過眼。

然而,手心仍留有封亦麒抓住他的溫暖觸感,帶著令呼吸一滯的昏眩,縈繞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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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煜颺是個生活起居非常規律的人,即使收了徒弟仍是保持生活習慣。

早上是師徒兩人的習武拆招時間,下午是讀書或野外活動,晚上則是閒聊時光。他把大部分的時間都放在教導封亦麒上面,完完全全的傾囊相受,只要他肯學,他什麼都教、什麼都談。

一晃眼,已過了一個寒暑。

入冬後,細微的羽絮飄落大地,一切都轉化為銀白。動物們變少了,森林中一片靜謐,只有一道人影飛快的穿梭在樹叢間。

皎潔的在雪地上留下幾個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印子,他的目的地是孕有肥美大魚的山泉。

靈巧的落在溪流中的一塊岩石上,封亦麒一雙美眸盯著潺潺溪水下游動的影子,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探入水中一抓──

這樣重複了幾次後,他左手的竹簍中已裝滿了新鮮肥美的大魚。

晚餐有了著落,他心情大好的跳回岸上,返身走回小道。

途中又想起了上回柳煜颺給他吃的酒釀寒梅,口中泛起一絲酸味。足下用力一轉方向改往梅林,他決定繞路採些寒梅回竹屋。

原本噬血輕狂的「羅煞」在與柳煜颺生活了一年多後,陰狠的性子開始有了些許收斂。現在的他只要沒有外在因素的刺激,符合年紀的笑容和眼神慢慢開始會浮現在他世間少有的絕色面孔上。

去年冬天,柳煜颺正式收封亦麒為弟子,對他這個徒兒是寵愛有加。除了他偶爾說些倫常的大道理外,封亦麒非常喜歡聽柳煜颺闡述的話語和觀點。不見得贊同,主要卻是享受柳煜颺溫柔和煦的聲音。

他最喜歡在柳煜颺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比一般俊秀的男人更柔媚清麗,又比女人多添了一抹英氣,眉宇間若有似無的邪佞和狂氣更襯出了封亦麒獨特的氣質。似乎是因為被當作藥人養了十二年的關係,他完全不受烈陽日曬影響,白皙的肌膚比一些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更加柔嫩,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也只有因為十大惡人的暴行,他身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傷疤。但在柳煜颺的照料下已經只剩一些重傷後的淡淡痕跡,其他的早已看不出來了。

嗶!一聲鷹鳴響徹天際,一隻蒼鷹自天空府衝下來,停到封亦麒的肩膀上。

「蒼羽,你別鬧,我有抓你的份啦,再吵今天你和白風一起睡馬廄。」喝止正打算啄食竹簍中肥魚的大鷹,封亦麒邊走邊採梅子。

這隻鷹是封亦麒在一年前拜柳煜颺為師後的第一個課題──照顧一隻剛出生卻失去母嬰的雛鳥。

馴養野生動物本來就不簡單,對於獨善其身的封亦麒更是個頭大的難題。

若非這是他敬愛的師父第一個對他的要求,他一定馬上把手中的笨鳥往外一丟。然而他卻把牠餵大了,只不過在教導蒼羽飛行上有著一定的難度。

理由很簡單──一隻不會用翅膀的鷹。竟然天天像隻雞一樣在地上用雙腳走來走去,只差點沒要點米來啄食。

後來徵得柳煜颺的同意,他開始嚴格「督促」牠學習飛翔,但在不知道是第幾次教導失敗後,氣得他直接把蒼羽帶到懸崖往下一拋。

霎時,只見滿天飛的羽毛和一隻飛得歪七扭八的鷹。

不過會飛就是會飛,動物是會進步的,千幸萬幸現在的蒼羽是隻雄糾糾的年輕蒼鷹,總算沒白費師父命的名。

嗶!

突然蒼羽長鳴一聲,振翅飛向藍天。

牠和牠的主人一樣警戒心超重。

封亦麒側耳一聽,馬上拎著裝滿魚的竹簍和一桶梅子躍上積滿白雪的樹,瞬間消匿自己的氣息。

兩三人的談話聲和腳步聲由遠而近。

「師兄,真的是這裡嗎?」他們已經走了好久了。

「應該沒錯。師父是說這座落霞山的山頂西首森林深處,有一片竹林啊。」

只不過,他們的視線內除了樹木還是樹木。

躲在陰影中偷聽著,封亦麒心中起了一些疑惑。

正道人士來這裡做什麼?他認得為首的那個人,華山大弟子白彥海。不過稱不上懷念,頂多只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白彥海是五獄劍派中新一輩中的好手,精湛的劍法不容小覷,當初奉十大惡人之命挑華山時曾交手過,打是打贏了,他左上臂那道一直到現在也還消不掉的傷痕就是那時留下的。

但是,他們的對話似乎是衝著師父來的?!

「可是……一定要找到那個人嗎?各大派都已經要聯手了,缺他一個或多他一個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我們華山派弟子……」

「話不能這麼說,那位柳公子可說是……」

聽到這裡,封亦麒確定了這些人的來意,不悅的皺起眉。

他有一種預感,這幾個人只會帶來麻煩。

雖然說平時柳煜颺也常因為他人的拜託而下山幫忙,但這次似乎麻煩挺大的,連素來明爭暗鬥的各大派都決定先聯手了……既然如此,他不排除把他們解決掉的必要。

左手一震,三枚以竹片削成的柳葉鏢已扣在手上,肅殺之氣浮上他眼瞳深處。

揚手、射出!

一道人影突然插入,反手抓下了幾片奪命飛鏢。

在封亦麒洩氣的嘆息中,和雪地幾乎溶成一體的白色文人衣袖在寒風中飄盪,柳煜颺寵溺又無奈的抬頭看著徒弟。

「麒兒,為了什麼事不順心啊?」沒有責備,他多少明白封亦麒的童年陰影,這幾個來訪者身上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氣息,也難怪麒兒會感到反感。但他也無法坐視他殺人卻袖手旁觀。

抿著唇,封亦麒並不現身,在那三人開口前便抓起東西離去。黑亮的長髮掩蓋了纖細的身影,他消失在樹林白雪中。

望著他的舉動,柳煜颺在心中嘆息。但一轉身,溫文儒雅的笑容又已掛在臉上。

「幾位是華山門下的弟子吧?!在下柳煜颺,失禮之處請多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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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後,風雪漸大。

柳煜颺站在窗邊凝視黑暗的樹林,半晌才關上窗,緩緩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一直都知道如果他把華山弟子帶回竹屋,他的寶貝徒弟一定會生氣。但他倒沒想過封亦麒竟會氣到寧可在風雪中坐在樹上也不肯進屋的地步。

無奈的站在樹下,柳煜颺仰頭看著縮在樹葉間,與夜色融為一體的纖細身子。

若非他太了解這徒兒的性子,真的會找不到他。

「麒兒,下來吧,萬一感染了風寒就不好了。」

「我想待在這裡。」比平日壓抑的語氣、更冷的聲音,充分了表示出他的不快。

他討厭正道人士。

那些假仁假義、在他求救時救不了他,卻又在他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後妄想制裁他的人們。

他是討厭十大惡人,憎恨他們把他當成一顆棋子,但他更無法忍受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反胃到想吐的情感充斥全身,他完全無法保證自己若待在屋內能和那些人共處多久。

沉睡在體內的瘋狂正蠢蠢欲動,他被教導了十二年的本能正在叫他消滅那些人。

柳煜颺無奈的仰首看著在陰暗中朦朧的身影,半晌,他袖子一撈,縱身也躍上樹梢。

一陣沙沙作響,樹上積雪落了一地,承受了兩個人體重的樹枝不住晃動著。

「師父!」封亦麒低叫,連忙用雙手扶住左右枝幹,同時也撇開臉。

他不敢看師父。他想殺那些人的想法被注意到了,現在深怕柳煜颺生氣。

柳煜颺先是靠著樹幹坐穩了,便連忙伸手把徒兒拉到懷中,再用保暖的皮裘密不透風的包住他。左手習慣的輕撫他的背脊,直到他放鬆肌肉,柔順的依偎在自己胸口。

「麒兒,你生師父的氣嗎?」溫和的問道,他用溫暖的手觸摸封亦麒冰冷的臉頰。

這孩子的脾氣真是拗,活像隻在鬧脾氣的小豹子。

封亦麒搖搖頭,悶悶的道,「我、我不知道。」

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像是十大惡人所教他的恨;也不似在得知自己被利用時的怒。只是像冰火在燃燒,不斷的支配著他的行動。

他是不常有情緒起伏的。畢竟一切的感情波動是兵家大忌,想活下去就必須保持一顆冷靜到冷酷的心。但師父在教導他快樂時也同樣的給了他許多不曾體會過的心情──酸的、甜的……有時溫暖了他整個人,有時又苦悶到澀口,繁雜的困境時常讓他感到無力面對……

「為什麼不知道呢?」柳煜颺輕問,用衣袖替他擋去刮起的一陣飛雪。

「他們只是想利用您罷了,」咬著下唇,封亦麒不能理解柳煜颺的決定,「既然您都知道,為什麼仍是答應去淌他們的混水呢?!」

不能諒解也不想了解,他看不慣柳煜颺的處處為人著想。但可笑的,他也是因為他的善心才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心。

「這個嘛……」柳煜颺用手包住封亦麒冰涼的手,「也許你說得對,但師父不是因為他們這樣說才去幫忙的,師父是擔心無故被捲入的人啊。況且,若我的參與能減少人員死傷,那我也不能推辭了。」

他不懂。封亦麒的眼中有著疑惑。

從小就為了生存,他對一切負面情感非常敏感,而且他的身體更會反射性的盡一切可能去排除掉可能發生的危機。他知道自己非常自私,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他才不管生存之路是建築在多少屍體上。

他人的一切一向都與他無關的,但如今,為什麼他卻替師父感到生氣呢?!

閉上眼聆聽著沉穩不變的心跳,那是安心平靜的旋律,撫平了他所有的噩夢。若是為了師父,他知道自己會願意插手這件麻煩事……

紅唇流洩出一聲輕嘆,封亦麒無奈的低語 :

「您老是這樣。」

打從他入門至今,這老好人師父不知為了多少找上門的無聊事東奔西走卻沒有得到一絲好處。

「願意陪我去嗎?」柳煜颺輕哄。

這次一入江湖想必得花上好幾個月,有了上回那個前車之鑑,他放不下麒兒一個人待在竹屋,但他也不願勉強他。

「嗯……」咕噥的點頭,封亦麒半掩的星眸中有著堅決。

他當然得跟著師父,以免那些不知羞恥的正道人士把事情都丟給師父做。若師父人太好又心太軟,就由他來排除一切阻礙。

這徒兒是想保護他嗎?!看著封亦麒在不知不覺中反握住他的手,柳煜颺溫柔的笑了,疼惜的拍拍他的背。

「該休息了,咱們明個兒上路好嗎?」

「好。」內心掙扎了下,封亦麒毅然離開溫暖的懷抱,主動跳下樹。寒風挾帶飛雪當場凍去他三魂七魄──

好冷!倒抽了一口氣,他第一次知道少了師父的體溫竟會這麼寒冷。

柳煜颺跟著躍下,右手揮袖急把徒弟捲回懷中。

「師父。」不自在的低叫,臉一紅,封亦麒低著頭不敢看像柳煜颺帶笑的臉。

真是個壞習慣,他竟然已經習慣被師父這般摟抱……

「會冷的,別急著走。」

沒注意到封亦麒的不對勁,他用披風緊緊包住他。

打從收了一個不會照顧自己徒弟起,他就變嘮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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