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柳家的柳煜歆生活十分忙碌,一天到晚埋在帳房和書房,不是核對帳本就是和各個管事討論,根本沒什麼時間陪絕魂,樂得絕魂能在柳家來去自如,平白多了個免費客棧。

「爺,小少爺請你一起享用茶點呢。」小瑛在樹下叫道。

悠哉癱在樹枝上的絕魂懶懶的看了她一眼,翻身下樹,站在她面前。

「怎麼找到我的?」

「小少爺說爺一定在能觀察別人又不會被觀察的地方,再說今天的天氣挺適合午歇的,小少爺便要我往書房外的大樹找了,還要挑枝葉茂密的呢!」

原來如此。絕魂無奈的在第十天接受了自己的行蹤有些被那個小鬼摸透的事實。

多少天閒著沒事幹讓他有很多時間觀察人生百態,對於這整個柳家的定位,他多少有個大概的了解。

柳老爺生性溫和,多情善良的個性讓他一直為下人設身處地的著想,只差沒把所有下人當成兒女親戚來看待,不用想也知道不會有人怕他。

真正維持柳家紀律的是目前在朝為官,約莫一年回家探親一次的長子,年終大清算,賞罰分明,絕不寬貸;次子從小就隨師父雲遊四海,八歲拜師,十五歲離家,行蹤不定,只有偶爾回家省親,但下人公認他是脾氣最像柳老爺的聖人,因為他永遠是溫柔的笑容,寬以待人,嚴以律己;三男就是正在書房裡疾書的小鬼柳煜歆,年紀輕輕接手柳家旗下散佈全國的數百家商行,兩年內把原有利潤翻滾一倍,預計未來仍是會呈倍數成長,同時明著以生意拓展人脈,暗著拿巨大的財富作為他大哥在朝為官的後盾,精明到不像話!

一步步跟著小瑛慢慢走在複雜的迴廊,絕魂大概知道他們的目的地又是議事廳。

帶著些許嘲諷的右眼掃過紛紛讓路的僕眾,他滿意的彎起唇角。

住進柳家第一天,他出手稍微「教訓」了一下之前帶柳煜歆到花街,間接害他身處險境的兩個下人。

原本是想殺了他們的,但在柳煜歆的軟硬兼施──淚眼加咬人──下,他只有折斷他們幾根骨頭,再將他們掃地出門。

那天以後,除了小瑛以外,柳家的下人除非必要,沒人敢接近他十步以內的距離。

沒等小瑛通報一聲,絕魂大剌剌的推開議事廳的大門,無視於眾多管事驚訝的目光,直接靠坐到柳煜歆桌旁的窗台上。

柳煜歆笑著滑下椅子,高興的拿了桌上裝有各色糕點的碟子遞給絕魂。

來吃東西。一隻小手揮又揮,看到他無動於衷後那雙含笑的大眼睛有些無助的眨了又眨,漂亮的菱形小嘴扁了又扁。

這小鬼一定是在裝可憐!絕魂不爽的冷哼,卻仍是拎了塊白糖糕扔進口,入口即化,綿而不膩的口感讓他輕瞇眼。

唔,是張家鳳鳴樓的白糖糕……這小鬼什麼時候知道他喜歡吃甜食了?絕魂沒好氣的睞了眼正用期待眼神看著自己的柳煜歆。

這張遺傳自江南第一美人柳夫人的皮相真的挺嬌弱的,但是有必要一直用無辜至極的眼神看著他嗎?!

愈想愈不高興的絕魂訕訕的出手,掐著柳煜歆柔軟的臉頰,把他當玩具一樣的搓壓柔捏,看得一旁的眾人心疼死了卻不敢開口──

上一個敢出聲的已經被絕魂從窗戶丟出去了,雖然二樓摔不死人,但在床上躺個好幾天是免不了的。他們可不想對自己這把老骨頭過意不去。

會痛啦!柳煜歆在任他搓揉半晌後開始掙扎。

「吵死了,小鬼!」絕魂戳戳他。

他又成為出氣筒了嗎?柳煜歆無奈的揉揉自己的臉。

好痛,臉頰火辣辣的感覺明顯告訴他自己現在的雙頰一定紅成一片。

「哼!」絕魂坐在他桌上的空位,不客氣的吃起桂花糕和白糖糕。

看著案前唯一的位置被佔走了,柳煜歆只好把管事呈上來的摺子往絕魂空著的左手放。

「啊?」絕魂不高興的皺眉,卻沒有把手中的多餘物扔掉。

幫我拿一下啦!柳煜歆露出拜託的笑容,滿意的看著絕魂不甘不願的僵著手。

絕魂抿唇,悶悶的看著柳煜歆低頭批閱的專注神情,一樣的面孔,不一樣的精銳眼神,平常的他以及現在的他,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

視線下滑到他頸項以及裸露的鎖骨,絕魂不爽的發現他真的很瘦。

這小鬼的身子骨怎麼這麼差?!每天喝補藥還日漸消瘦,難道是繁重的業務把他壓垮了嗎?!

照理來說不該是這樣的,三餐正常的吃喝睡,怎麼會……啊啊?!

他在想什麼?他這是在……擔心小鬼嗎?

他在擔心……這小鬼……

一直以來,只懂得憎恨的他……會擔心?

靈光一閃而過,絕魂忘情的站起身,柳煜歆慘然的看著摺子掉了一地。

怎麼了?他苦笑著看著小瑛把摺子一一拾起。

見鬼了!他才不會擔心呢!只不過是個小鬼,只不過跟他有點小交集,只不過他差點不小心吃了他……該死的明明就只有一堆「只不過」,為什麼他就是無法真的不在意……

「小鬼,誰准你一天到晚泡在這鬼地方算帳的?」絕魂一把抓起他,粗魯的動作讓所有人倒抽一口氣。

小心啊,別折了他們寶貝少爺的脖子──

反倒是柳煜歆不在乎的讓他拎來晃去,還能不動如山的回答他的問題。

大夫啊!還有,這不是鬼地方,是我賺進千萬銀兩的好地方,你知道我愛金銀錢財。

得意洋洋的反應差點把絕魂氣炸。

既然他知道自己在乎這小鬼,就絕對不會允許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有任何問題出現。

可笑他第一次這麼在意一個人,被他關心的人還有些不領情的想繼續敲算盤。

「小鬼,你該訓練你爹管帳了。」他邊說邊將柳煜歆扛上肩,然後一腳踢開窗。

「少爺?」一群待命的管事低叫!

他把少爺帶走了,他們怎麼辦啊?

「吵死啦!」絕魂一個眼神就讓他們消音了。

他直接帶人翻窗而出,當下又讓眾人慘呼出聲。

這個人怎麼這樣,兇他們就算了,怎麼可以把少爺帶著高來高去呢?!少爺的身子骨弱啊,怎經得起這般折騰!

相較於管事們的淒涼背景,小瑛則是好整以暇的收拾好桌上的茶點,慢步離開。

她決定給大少爺去封信,然後在大少爺下指示前,悠哉的看戲。

因為,絕魂並沒有對她最重要的三少爺造成傷害,反而挺維護的,既然如此,她也不必緊張兮兮的擔心什麼。

由此種心態看來,被柳煜歆教導七年的她,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至少,全江湖上敢把絕魂的反應當戲看的,可沒有幾個人。

@@@@@@@@@@

隨後,又過了一個月──

歆兒變了!

柳老爺難過的拒絕接受這個事實。

他的心肝寶貝,最斯文內向、最嬌弱溫柔、最纖細柔弱的孩子,開始變得開朗活潑、古靈精怪,並且悍得不可一世。

天啊!

蠻悍?!

這應該是柳家最缺乏的遺傳特性,他原本一直想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但當他親眼看到歆兒用爪子在絕魂手臂上留下四道血痕後,他只想到祖先的靈牌前去哭泣。

沒道理啊!他篤定他和妻子恩愛數十年,兩方家族都是書香名門,為什麼歆兒會有潛在暴力傾向呢?!

此刻,在他眼前上演的是一場近乎馴悍記的戲碼,柳煜歆最新興趣是磨牙──咬絕魂,盯著帳本批閱計算的同時,抓著絕魂的手印上自己的牙印倒也算是一種紓解壓力的好方法。

而他的啃咬範圍從手掌到頸間處無一不包,也虧得絕魂有這個好耐性隨他咬著玩。

不過有時候被咬久了也會痛,那時就是他出手報復的時候了。

他的報復很簡單,只不過是戳壓揉捏柳煜歆軟軟的臉頰,強迫他鬆開咬緊的貝齒。

痛!絕魂皺眉,右手捏捏柳煜歆的臉頰示意他鬆口。

不理你!白了絕魂一眼,他繼續咬著同一個牙印,非要咬成一時半刻消不掉才甘心。

「小鬼,你想找碴是不是?!」不忍心用內力震得他滿口血的後果就是自己滿身牙印嗎?!

絕魂沒好氣的道,改捏為揉,硬是把柳煜歆美麗的臉蛋揉壓到變形。

討厭!他不甘心的鬆口,轉而製造出新的牙印。

這看似親暱,其實凶悍的拉鋸戰總是看得柳老爺膽顫心驚。

「歆、歆兒?!」他小心的叫著。

聽到柳老爺說話的絕魂出手把柳煜歆的頭抬高,強迫他看向站在門邊的父親,而他怎麼也不肯鬆口的下場是絕魂只好跟著移動手臂的位置。

每次都這樣……難不成他當真長得像肉骨頭?!還每每咬住就不肯放了……

爹,怎麼了?柳煜歆打手勢問。

「我照你說的去做了,這樣真的好嗎?」他光想就冷汗冒不停了。

柳煜歆眨眨眼,露出笑容,滿意的點頭。

謝謝爹,我要的就是這樣。

「小鬼,你搞什麼?」絕魂問。

我散佈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一個月的訓練下來,他大概可以了解這些手勢的意思了。

我要大量收購賣不出去的淺色布匹。

聽他這麼說,絕魂瞇起眼。

收購賣不出去的淺色布料?!

「你在打什麼歪腦筋?」他笑了,突然覺得有趣。

柳煜歆滿意的咬咬他,接著才又解釋。

這可是賺銀兩的好辦法呢!柳煜歆高興的笑著。

「你就不怕會虧錢。」絕魂提醒。

這幾年流行色彩鮮豔的衣裙,因此素色布料反倒沒什麼人在穿了,既然說是「賣不出去的」布料,就表示買了一定會虧錢,這不像小鬼會做的事。

才不會!事關錢財,柳煜歆顯得很正經,我分析過了,這幾年崇尚艷色布匹,上流階層的女眷已經有些感到厭倦了,我只要把這些布匹重新染色,印出花樣,配合著明年春天要推出的淺色絲綢販售,老百姓一看到貴族改穿淺色布料,他們也會跟著買淺色絲綢,我剛好是低價買進,高價售出,賺都賺死了,哪有虧錢的道理?!

這小鬼不、簡、單!

絕魂傻眼,然後忍不住笑了。

「有你的,小鬼!」

不虧是號稱穩賺不賠的鐵算盤,連這種鬼點子都能想到……做生意,就是需要這種眼光吧。竟然連他都被柳煜歆的外表跟個性給唬過去了,那精準獨到的商場決斷力絕對是萬中選一。

柳煜歆因為他的話而雀躍不已,心情一激動,又是咬了他好幾口。

「你不考慮把這個壞習慣改一改嗎?」絕魂很無奈。

別人紓解壓力是習字或練武,怎麼就只有這小鬼是用咬的,而且還是咬他!

不要!柳煜歆用無辜的眼神打他回票。

絕魂人真好,無論他怎麼咬,絕魂都會克制內力避免傷到他。

「咬我有這麼好玩嗎?」他不禁懷疑是否有什麼他不知道的樂趣在其中了。

嗯嗯。柳煜歆點頭。

「你是小狗啊?」換了隻手給他咬,絕魂翻看自己傷痕累累的右手。大致上連皮都沒破,僅僅留著深淺不一的牙印,無傷大雅卻有礙觀瞻。

可悲啊!江湖上大戰小戰鮮少受傷,偏偏在這裡被小鬼當玩具咬……

「小鬼,不准把口水留在我手上。」

我沒有!柳煜歆抗議的又留了一個齒痕給他。

竟然敢說他流口水,他明明都有吸乾淨,沒有讓口水沾到他……

「我管你的!」絕魂一掌推開他,看似粗魯卻有節制力道。

他無意折了柳煜歆細緻的頸項,老實說,這小鬼從頸項到鎖骨的曲線很賞心悅目。

真過分!撇撇嘴,柳煜歆拿著帳本走向柳老爺。

爹,我跟你討論幾個地方好嗎?

「好啊,要不要叫小瑛準備茶點了?」

嗯,我也餓了。他點頭。絕魂,一起來吃吧!他轉身想拉絕魂卻被避開了。

「我還有事。」絕魂淡道。

他突然疏遠的態度讓柳煜歆愣了愣。

怎麼了?!他不是一直都會陪他吃下午茶的嗎?!

「我自己有事,等一下去找你。」酷酷的不改面色,絕魂獨自走開了。

挺直的背脊有著冷漠和拒絕,無形的孤傲散發在他四周,警告著所有想靠近他的人別輕舉妄動。

柳煜歆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迴廊轉角,一雙迷惑的眼神掃向柳老爺。

他……怎麼了?為什麼態度一下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是我!」注意到兒子的視線,他連忙撇清關係。

我知道不是你,只是想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麼而已!柳煜歆好笑的解釋。

「不知道,歆兒,你真的喜歡他嗎?」柳老爺忍不住問。

從小歆兒這孩子的喜好就和常人不太一樣,大概是因為失聰而一直處在分外安靜的空間的關係。

歆兒的個性很安靜,但他也很容易對陌生的事物感到興趣,旁人覺得不好玩的東西他反而玩得不亦樂乎,眾人都喜歡的有時候卻入不了他的眼……

這些都沒關係,反正他們家裡的財富足以提供歆兒一輩子玩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他也不想要求這孩子什麼。

可是,絕魂是個男人耶!

無論再好玩、再有趣,他都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雖然他已經和妻子商量過,若歆兒真的喜歡就由他去了,可是身為一個父親,他仍是希望兒子考慮清楚,不要因為一時好奇而鑄下憾事。

我喜歡啊!柳煜歆沒有遲疑的點頭。

他已經確定了,在這段時間內。

他喜歡絕魂,比一般的喜歡還要更喜歡!喜歡到讓他想黏著絕魂,光是待在絕魂身邊就感到安心,又心情失控的因為絕魂而情緒起起落落──雖然他掩飾的極好,但瞞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為什麼?」柳老爺嘆息。

因為他對我沒有同情。

「嘎?!」

看著父親吃驚的表情,柳煜歆淡淡的笑了。

這種心情沒有人會了解的,雖然家裡的人都對他很好,但他終究可以在他們眼中找到同情或惋惜,那種眼神似乎就在訴說他需要照顧、需要保護,一定得依靠他人才能生存,就算他已經接手了柳家的生意,大家看他的視線還是不變的,他永遠就低人一等……

但絕魂不一樣,打從一開始見面,到知道他聽不見後,絕魂的態度都沒有改變,氣照氣;吼照吼;白眼仍舊是白眼,並不因為他失聰而有什麼特別待遇,就算有容忍也是因為他在裝無辜,面對絕魂這樣子的態度,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站在平等的立場和他人溝通……

唇邊掛著笑容,他又開始擬定他的拐人計畫。

愈想愈覺得絕魂很重要,怎麼能讓他溜掉呢?!

@@@@@@@@@@@@

另一邊呢,絕魂在離開書房後就一個人逛回房間,他住的是客房,卻位在雪閣之內。

柳家宅邸共分為四院四閣,分別是梅、蘭、竹、菊四院,以及風、花、雪、月四閣。

由於柳煜歆偏好無人的地方,柳老爺特別將雪閣列為只有特別人士才能進入的區域,一般奴僕不許擅自進入,他能住在這裡八成是小鬼的特地安排。

躺在床上,他枕著手臂閉眼苦思,回想剛才忽然閃過腦海的警覺──那令他不安。

伴隨著龐大財富而來的,是各方的殺機。

朝廷有柳煜霖頂著,憑小鬼的商場手腕應該也不至於得罪什麼人,但整個腥風血雨的武林是柳煜颺一個人扛得住的嗎?!

最近的武林喋血讓他感覺出血魄的不擇手段,萬一血魄把腦筋動到柳家,光靠他……擋得住嗎?

不只保護小鬼,還要守住小鬼所在乎的柳家……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防衛心一起,久違的肅殺感又籠罩心頭,驅使他內心隱藏的殘暴開始抬頭。

回想起令人心動的血腥味和刀光見影,生死一瞬間的刺激和快感激起他背脊的寒毛直豎。

因為命懸一線而興奮得幾乎快高潮;因為鮮血充斥所有感官而滿足得彷彿像劇烈發洩後的酥軟……瘋狂或嗜血已經不足以形容他這樣的情形。

那是他對於「強」的執著,在兵刃交接後能活下來,代表他又一次的獲得勝利,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十大惡人說過的廢話不少,大多數都被他忘得精光。

唯有「無命」郎森當年像在砍臭蟲般的一刀劈死那些從小利用他的老乞丐後,對他說的話,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甚至日日夜夜,反覆在心底默唸著那句話,十數年如一日的不曾改變。

「這世上全部都是敵人……」連同那個愛哭愛笑又愛鬧彆扭的小鬼在內,全部,都是敵人,「弱者只配被強者踩在腳下,」但是弱得可悲的小鬼卻不怕他,甚至還喜歡咬他並且惹惱他,「想生存下去,就揮刀把所有阻礙者給殺了,」唯有那小鬼,會因為氣憤而用棉被悶死自己,「成王敗寇,不想當最低賤的臭蟲,就得站上頂端,就算必須踩著屍體爬上去,或是劈碎每一顆絆腳石……」

他永遠記得,當他第一次把手中的刀刺進一向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肚子裡時,看著曾經把他當成出氣包毒打的掌櫃跪在地上磕頭求饒的模樣有多快意。

同時,郎森無情的哼笑像是投進心湖的石頭一樣,帶出一波波向外擴散的漣漪,激起他對於變強的無限渴望。

他成了野獸,成為郎森豢養的野獸。

或許是因為郎森的強讓他景仰,或許是因為郎森讓他有機會報仇,也或許,有著一雙無情眼神的郎森,是第一個伸出手將他拉離卑微生活的人,讓他對郎森產生一種較為奇特的情感,讓他只聽郎森的話,對其他惡人置若罔聞。

那是種野獸對主人的信任孺慕,在左眼的刺痛和迅速擴散的豔紅中,成為最可笑的騙局。

郎森毀了他ㄧ隻眼,理由是因為想看看瞎了眼的他能不能從森林裡猛獸的口中活下來。

掉在地上的眼珠子告訴他兩件事實,一個是他有多天真,另一件就是羅煞有多愚蠢。

為了阻止郎森廢去他僅存的右眼,羅煞刻意的挑釁,並且堅持擋在他身前。直接導致的後果就是他得以保住一隻眼,而羅煞再一次到鬼門關前逛一圈才勉強爬回來。

從那一次以後,他迫切的渴望變強,那種渴望在他親手砍死郎森以後,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更加強烈,強烈得令他焦躁,讓他像個瘋子一樣拼命橫劈豎砍的宰掉無數擋在自己面前的人,用鮮血來彌補內心的缺憾……

然後,可笑的事情發生了。

他被一個小乞丐的動作吸引,想起了小鬼,莫名奇妙的,情況峰迴路轉,他成了吃閒飯的米蟲,竟然長達一個月沒有用鮮血淋滿全身……

好吧,他承認他喜歡小鬼身上的味道勝過血腥味,儘管血腥味能讓他安心又興奮,小鬼身上的氣息卻只能聞又吃不得。

他喜歡被小鬼咬勝過在外頭逞凶鬥狠被刀劍砍;他喜歡坐在床畔花費心力替小鬼調息,看著他安心沉睡,勝過自己躺在舒服的床上,握著嘯龍刀淺眠;他甚至自找罪受的喜歡被小鬼氣到差點頸部經脈爆裂,勝過揮刀解決一切的不順心……

在柳家的日子原本讓他一直過得舒服,卻在驚覺自己的改變後,開始感到恐懼。

他在改變,他該死的開始變弱了。

現在的他會因為小鬼一個沮喪的表情就放棄砍死一個得罪自己的人──儘管他知道放過跟自己有過節的人有多不智,那傢伙隨時可能因為懷恨在心而暗中捅他一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他卻願意為了小鬼的一個笑容而刻意忽略潛在危機……

變弱?

……他?

這個認知讓他泛起未曾有過的恐懼。

他不想回到過去當臭蟲的日子,不想被飢餓摧殘到必須撿市集小販不要的爛菜葉子充飢,不想在冰天雪地裡縮在冰冷的破廟石階上發抖,不想好不容易乞討到一口飯就被其他人搶走,不想被其他人當野狗一樣隨便斥罵毒打──或許野狗的待遇都比他好一點,至少野狗乖巧的窩在飯館門口的石階上還可以得到一根骨頭或一碗冷飯,而他縮在飯館屋簷下躲避大雨,卻被藤條抽得體無完膚……

他,不能變弱!

絕不!

如果關心會讓他變弱,他就不需要被關心,也不能關心他人。

喉嚨一緊,肌肉猛然繃起,絕魂摸著嘯龍刀的刀柄,認真思索離去的時間。

安逸是死亡的開始,安心是變弱的序曲……他需要武林的打打殺殺,他需要別人的冷刀冷槍,他需要無數的鮮血跟屍體,他需要……該死的!他需要一切可以讓他變強的東西,卻最不需要讓他感到懶洋洋的寧靜。

也許有一天,他會被比他強的人殺掉,屍體像是以往那些被他殺死的人一樣被棄置路旁或荒郊野外,再好不過用草蓆隨便包包,再壞也就是被斬首示眾、千刀萬剮……但他無法接受有一天,當他變弱了,必須看著原本應該被他踩在腳底下的人得意的抓著他,逼他親眼看見讓他變弱的一切因素被殘忍摧毀,然後才像踩死蟲子那樣的踩死他。

陰影因為時間移轉擴大,黑暗籠罩了整間屋子。

絕魂縮在屋子一角,握著沉重的兵刃,靜靜的把頭埋入膝蓋和手臂築起的小空間,忍受內心的恐懼。

這時候的他,還沒有發現,他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怕自己沒有力量保護柳煜歆。

……

「你想要力量嗎?」男人帶著無情卻狂傲的冷笑問著傷痕累累的小男孩。

男孩很小,但多年來嚐盡人情世故和生死交關讓他分外早熟。

「要。」男孩咬牙回答。

「有了力量,你想要做什麼?」男人笑得彷彿發現了新遊戲。

「我要把他們踩在腳底下,就像是他們曾經對我做的那樣。」憎恨,是男孩最早體會到的情緒。

「哈哈,那我就給你力量,讓你用鮮血和死亡妝點這無趣的人世間。」

瘋狂大笑的男人,憎恨一切的男孩,一大一小的身影被夕陽拖得長長的在地上搖曳,緩緩的走出揚州城。

那一年,男孩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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