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身體上的病痛與折磨都不再重要了。

他在加護病房待了四個月,反覆在生死關頭徘徊,好幾次聽見儀器刺耳的叫聲,感覺身體愈來愈沉重,意識則恍惚往外延伸,好不容易覺得舒服點,又被另一股力道扯回軀殼痛苦的折磨中。

那種感覺真的很累,好幾次他都很想叫那些在自己身邊晃來晃去的醫療人員與科學家不用忙了,就讓他沉睡下去。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他聽見從對講機聽見煌焦急到似乎略帶哽咽的聲音,一種已經近乎本能的感情強迫他忍著痛楚也要確定煌的狀況,就在那時,空茫的視線中,劃過了鮮艷的紅……

守護石!

對不準焦距的眼癡癡的看著被掛在病床床頭的守護石項鍊,彷彿依稀又看見那在金紅色的夕陽下,親手為他戴上項鍊的女孩,用無奈又哀傷的表情說……她不希望他也死了。

她為了她父親、朋友、國民的死亡而哭泣的聲音,開始取代尖銳吵雜的儀器或醫療人員的對話聲。

死這種事情……活著的人永遠比死去的飽受折磨……他是想守護他們的,為什麼總是害他們如此難過……

所以,不能死嗎──儘管他已經疲倦到連呼吸都是折磨。

還不能……是嗎?

一種倔強與責任感重新提起求生慾,第一次主動努力呼吸,肺部與氣管的脹裂疼痛和椎心刺痛差點讓他想放棄呼吸這種動作,可是煌的聲音總在他想放棄時響起,眼前的守護石依舊搖晃,晃出讓他心痛思戀的追憶,晃出記憶深處他曾立志要守護她的誓言,漸漸取代所有痛苦,只剩下一股執著與堅持──

他必須……活下去……

……

……

三個月後,他出院了。

拒絕了煌想帶他回家的想法,因為他知道煌此時住在拉克絲家,而克萊因派已經著手逐步讓民眾接受他們之間的感情的計畫,這種時刻最不需要的就是他這個前未婚夫的出現。

結果,他高估了自己──或者應該說,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會有一天連獨自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都做不到。

第一次在脫離實驗室以後嚴重發病,突兀到讓他來不及從櫃子拿出需要的藥劑,在劇痛折磨中,意識逐漸模糊。再次清醒,人已經回到實驗室,煌則趴睡在床邊。

他的命又撿回來了──醫療助手在他的要求下幫忙說服滿臉擔憂並守在床邊三天沒睡的煌到隔壁房間去好好休息,他則從那人口中得知,如果不是煌當天因為擔心他一個人,特地跑過去想確定他的身體狀況,剛好在他剛休克的時候趕到,他現在不死也已經變成植物人了。

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了吧?可是現在的他……又能怎麼樣呢?

「我陪你到導師那邊去吧,剛好導師說希望我們能去教那些孩子一些功課。」

煌溫柔的微笑,但是他知道因為他的關係,煌和拉克絲的婚期往後拖延了。

他們原本打算,在戰後初步和平重建後,打著「和平女神與自由鋼彈駕駛員結婚」的旗幟,讓人民對於和平的未來更加嚮往並且充滿信心。

如今煌為了照顧他,不得不放下許多跟拉克絲相處的時間與適度出席各個場合的機會,甚至要陪他遠走地球……

滿腔歉疚無法說出,因為他知道自己如果說了,只怕煌會當場發飆把他罵一頓,外加用更難過的眼神哀怨的看著他。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閉嘴,順著他們想照顧他的打算去做,由他們安排對自己最好的方式,儘可能不要再讓他們擔心。

可是,他的身體連這樣最卑微的希望都無法做到,三天兩頭的發作讓照顧他的人草木皆兵,不知道多少次在半夜驚醒整個木屋的人……

……

……

海浪聲開始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份,無論在意識消逝前的最後一刻,或是清醒的最初,都只有海浪聲在迴盪。

他曾經……聽著浪聲,與她在山洞中共度一夜。

他知道自己的狀況很不穩定,多少次在沒有察覺的狀況下給身旁的人添了無數麻煩與擔憂驚嚇,可他無能為力。

他的日子變得很悠閒,每天就只要看書、教孩子們功課、吃飯、睡覺、輕微發病……過度規律的日子讓煌等人已經會在估計發病時間留在他身邊,然後在他體力最好的時候陪他到海邊走走。

他很不喜歡這種給人添麻煩的生活,更厭惡自己無所事事。

想做點什麼──這個想法在腦中擴大,逐漸讓他變得煩燥,尤其每次都會想起雷歐的笑容與鼓勵他的話,那種無法幫助卡佳里,更沒臉在自己這樣的狀態去找她的困境與難堪令他更加鬱悶。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在信箱收到一封標有白鴿圖幟的信,讓他想起了自己還身負白鴿監督者一職,又重新在迷茫中找到方向。

他跟煌要了一台電腦,卻沒有說明要拿來做什麼,雖然他知道煌應該心知肚明。

煌也沒多話,隔天就弄了一台全新的電腦給他。

此後,他每天上網監督確認白鴿的情況,如果情況允許,也會用視訊與核心人物開會,瞭解世界動向,並且確認白鴿接下來該努力的方向。

遠端操作並不受到身體的影響,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稍微有點用處。

慢慢的,他開始嘗試利用自己受過的專業訓練幫助白鴿蒐集一些情報資料,偶爾入侵某些軍事系統,但他很小心的不留下任何痕跡與紀錄,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因為他並不希望自己的行為超出合法與違法的中間地帶,逐漸傾向違法。他只是想確定,確定他們所希冀的和平是否真的能夠在世界上扎根。

在他的感覺中,他像是在掙扎,也許命運早就決定他該在那一天與雷歐他們一同死去,只是他執著的不肯低頭。

既然一開始無法瞞著他們死去,就更不能在他們知道以後讓他們悲傷。

可是……他的死與活,哪個對他們比較好?

死在當初,與現在的苟延殘喘,究竟哪個是解脫,哪個是希望?

他仍然記得雷歐的話,那些鼓勵與意志在雷歐死後,感觸又更深了。

人的性命真的很脆弱,但憑著現在的他,卻已經無法說愛她……明明最不希望的……就是拖累她了,那為什麼不管他怎麼努力,最後的結果卻將他們推得愈來愈遠……

並不後悔當初行動造成現在的結果,只是複雜惆悵的心情讓他很是疲憊。

記憶中,那個擁有陽光般燦爛笑容的少女,幾乎都沒有再露出笑容。

究竟是他做錯了,還是他們都錯過了?

如果當初……他可以握緊她的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擔下她肩膀上的沉重,她是否會繼續對他笑,而不是歉疚難過又無奈的撇開眼,低下頭,道歉。

不……一定不會的,因為她是奧普的黃金獅子,她不需要被保護,雖然她總是莽撞的弄得自己一身傷,最終仍是會滿身鮮血與傷口的奮起而戰。

過多的保護,對她來說,才是傷害,當初他就是太自以為是,一面給她壓力,一面急著要保護她,才會將兩個人都逼上另外一條路的。

可是……要他怎麼不去保護那個外表很堅強,卻總在內心壓抑自己的她?

他知道她會壓力大到睡不著;也知道她會躲在書房裡唸著烏茲米大人的名字;更知道她努力想做好事情,卻無能為力的挫折……她總是努力裝做不要緊,奮力抬頭挺胸,踏出堅定的步伐,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躲起來偷哭,將冰冷的手藏在過長的袖子中……

即使到了今天,電視上的她,有著極為自信又堅強的神情,可是他依然可以看出她在從容堅毅後的緊張,看穿她精神奕奕後的倦意……

低下頭,彷彿乾枯樹枝一樣的乾燥雙手在嘲笑他到現在還放不下的感情。

現在的他,要如何守護她?!

無數次自問以後,他開始渴望能出現一個肩膀給她依靠,即使那個幸運的傢伙不是他──只要有人能讓她可以擁有片刻安心微笑,片刻喘息安歇的時間,就夠了。

但無論他怎麼期望,螢光幕與鎂光燈後,依然是強迫自己戴上面具的她。

只希望她過得好……這樣的願望,很過分嗎?

@@@@@@@@@@@

──她知道自己總是做事不用大腦,憑著一股衝動就開始橫衝直撞,常常累得認真謹慎的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並且深感困惑,因為她的淺慮總會打破他的考量,弄亂他的佈局。但他只有無奈的嘆氣,然後搖頭笑著說這也是她的優點……當時沒什麼感覺,一直到肩膀上的重量變重了,等到他開始要求她了,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是被寵溺的那一個。

……

……

自從把阿斯蘭他們安置到別墅後,她還沒有機會過去探望──她保證這次不是她刻意躲避的結果,而是繁忙的公務讓她持續十幾天幾乎都是睡在行政大樓的。

而僅有的片刻休息時間,也被她拿來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現在事情已經發展成這樣,怎麼也不可能繼續不聞不問,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繼續將自己包裝成一個完美的首長……

「好累……」低聲咕噥,但她馬上警覺的閉上嘴,正了正疲憊的神色。

她知道佛列已經體貼的幫她在一堆行程中壓榨出分散的短暫時間,讓她可以淺眠補充體力,可是另一種壓力一直逼迫著她去思索掙脫現狀的道路,那寶貴的睡眠時間也被挪來胡思亂想了。

她不想傷害阿斯蘭,她希望讓他過得幸福快樂……可是傷害他的一直都是她,無論她怎麼做。

卡西亞的詢問迴盪在耳際,她當時無法回答,現在也想不出答案。

她一直都認為,像阿斯蘭、煌等等因為戰爭犧牲付出那麼多,並且幾乎失去一切的人,是最應該在和平後得到幸福的。

可是,兩次戰爭後,他們的笑容似乎都反而比戰爭時期少……

大家想要的幸福,她真的給不起嗎?那麼,她這樣努力……還是無能為力?!

握緊手,眼底脆弱與倔強先後閃爍,最後,只剩下另一種堅持與義無反顧。

不能猶豫、不能退縮、不能低下頭……她的目光必須直視世界未來,必須挺直背脊,一個領導人,不能軟弱,也不可以動搖。

從很小的時候,父親大人就是這麼教導她的。

別移開眼,別捂住耳,就算害怕悲傷,也必須迎向前去,因為她長大以後必須挑起這些責任,才能讓信賴她的人幸福……

可是……父親大人,她已經努力做到他所教導的了,為什麼身旁的人還是不幸?

……

「真是的,怎麼可以拖著小姐在雨中跑呢,小姐是女孩子啊,女孩子家不可以著涼……」

瑪娜激動的聲音不給他任何辯解餘地的數落著,擁有與精英外表不太相稱的過於耿直脾氣的男人只是抱歉的低下高傲的腦袋,道歉,全然不提是她自己丟開他的外套,不等他買傘,獨自跑入雨中,還拖他一起淋雨。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習慣不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只是閉嘴,用一雙認真澄澈的綠瞳坦白注視對方,然後靜默的承受一切──不管是否真的是他的錯。

怪不得煌總是說阿斯蘭是個很好的人,只是在人際關係的應對上太容易吃虧,而且總是吃力不討好。但,說這話的煌也是半斤八兩,從頭到尾都是濫好人一個。

抱著抱枕縮在沙發上,她好歉疚的看著代替她被罵了一頓的青年,因為瑪娜根本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

「對不起,阿斯蘭。」

「沒關係,她只是關心妳而已,畢竟妳……」他看她的眼神開始有些古怪。

「做什麼?!」有人規定她不能有生理期嗎?!故意凶巴巴的瞪他,卻是自己先臉紅了。

都怪瑪娜,怎麼連這種事情也拿出來講……

不過,她也不用太難過,因為他那張白皙到惹女人忌妒的臉皮,隨即跟著泛紅。

「咳,」沉默中,他乾咳一聲,「總之,妳太不愛惜身體了,小心受涼。」

板著臉力持鎮定的男人眼神卻在飄忽,看得出來他很尷尬,但手邊動作卻細心的把掛在旁邊的披巾拿過來罩在她身上。

「我天生體溫高,才不會這樣就感冒。」嘟嘟噥噥,她難得的沒有抗議著跳起來說些「誰規定女生不能怎樣」的話,只是乖乖抓緊身上的披巾,順了他的意,把自己包好。

心口不一,她鄙視她自己。

不理會她怎麼處理那種心跳失序的反應,站在面前的他輕輕揚起弧形完美的唇,扯出一抹滿意又慵懶的笑,輕鬆的把高挑的身軀投進她身旁的沙發座位,伸手揉亂了她才擦乾的髮。

「阿斯蘭˙薩拉,我警告你,不要隨便揉我的頭!」她隨手把抱枕丟過去,卻不是真的生氣。

「這樣摸很舒服。」滿臉無辜的男人解釋著──枉費她幾分鐘前還在想他從來不解釋什麼呢!

「不然你也讓我玩你的頭髮。」雙手抱胸,她開使肖想「垂涎」很久的秀髮。她想盡情「玩弄」那頭每次都隨著他的動作柔軟摩擦過臉頰肌膚的髮好久了。

「……」

……

敲門聲讓她從思緒中回神,揚聲讓來人進來,她捏捏眉心提神。

「閣下,要開會了。」

「我知道了……還有,幫我準備車子,我要去別墅。」今天開完會,在下個提案出來前,她應該有時間可以離開這棟行政大樓了吧?!

「好的……閣下,您需要好好休息了。」遲疑了一下,佛列還是提出了個人的關心。

身為卡佳里的秘書,他是最清楚卡佳里的努力與付出的人,將一切看在眼中,其實很心疼這個為了國家放棄一切的年輕女人。

但是,他也做不到勸她放下或別責任感那麼重,因為現在的奧普、未來的奧普,都需要由她的意志來統帥。

聽到他的話,正從座椅上起身的卡佳里愣了愣,然後微笑。

「我知道了,謝謝你,佛列。」

@@@@@@@@@@@@@@

她沒想過有一天要進自己家別墅大門,還要在門口徘徊半天,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踟躕了半天,還是卡西亞出來把她拖進去的。

「卡佳里姊姊妳到底在怕什麼啊?」

「我……阿斯蘭呢?」

「煌哥哥在幫他洗澡啦。」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差點把卡佳里嚇死,因為她不能想像阿斯蘭要怎麼拉下自尊接受連洗澡都需要別人幫忙的事實。

好在經過簡單的解釋弄清楚了,煌只是在門口注意狀況,畢竟要避免阿斯蘭忽然發病的狀況。所以煌走不開,需要一直待在門口等到阿斯蘭沐浴完畢。

「卡西亞,妳不要嚇我……」呢喃著無奈的話語,卡佳里嘆息。

「……是妳把事情想太嚴重了。」她可從來沒說過阿斯蘭哥個連洗澡都需要幫忙……雖然曾經有一度是這樣,但是在調養幾個月後的現在,自行處理日常瑣碎事宜難不倒他。

她倒覺得是卡西亞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卡佳里無言。

「對了,卡佳里姊姊,妳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望著樓梯口,卡西亞飛快的趁沒人在四周的時候偷偷跟卡佳里道。

「什麼忙?」卡佳里關心的低問。

「……我開一個清單給妳,妳能不能把清單上的東西給我?」說這話的卡西亞有些不安,冷靜的藍綠色眼瞳不安的盯著地板,又迫切的看著她。

「什麼東西?」卡佳里迷惑。

「……」

「什麼?」過於細小的囁嚅她聽不清楚。

「……我想幫阿斯蘭哥哥做新的抗菌製劑還有疫苗。」終於抬起頭直視她的女孩青澀的臉龐有著一種她所熟悉的神情,那是她曾在鏡子中的自己臉上看到過,「就算失去一切也一定要做到」的決心。

她明白了少女的認真,卻懷疑著少女的話語。

她說……她想幫阿斯蘭做疫苗?!

一個十三歲的女孩?

「卡西亞,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她無意懷疑這早熟又自尊心極強的女孩,但總忍不住再三確定。

「我知道……請給我那些器材,我可以做到的。」卡西亞咬牙道,卻沒有說出為什麼,「卡佳里姊姊,相信我,現在的藥劑只能抑制發作,救不了阿斯蘭哥哥,等到病毒開始產生突變抗體品種以後,就糟糕了。」

這件事,她也曾經聽煌提起過,為此沒少憂心的,但也只能交給遠在殖民地的研究中心去努力研發疫苗與藥劑。

「……那麼多研究人員都頭痛的問題,妳能解決?」她問,只希望少女思量能力上的限制,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也不要好高騖遠。

豈料,卡西雅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本該紅潤的臉上只剩下慘白與悲傷自責,還有自嘲的笑。

「可以,因為……UN703號病毒原本就是我跟死去的父母一起研究的……我的智商超過一百八,但是雙親沒讓地聯知道我才是實驗真正的研究者……所以在地聯滅口的時候,那些人才會忽略了我這個未滿十歲的孩子。」

看著卡佳里跟著褪盡血色的臉龐,卡西亞低下頭,感覺到懊悔的淚流下臉龐。

她真的沒有想過,曾經以為極富挑戰性的「遊戲」,會諷刺的成為父母被殺害的原因,更在若干年後變成讓現在最重要的人痛苦的根源。

她只是想讓爸爸媽媽高興,每次只要她解開那些生物基因密碼,因為哥哥戰死而終日悲傷的父母就會好興奮好愉快的親吻她,誇獎她……等到她知道這個病毒與實驗用的細胞,是在實驗該病毒對調整者的侵害程度後,她害怕了。

她在網路上也認識了不少調整者朋友,在自然人中聰明到近乎怪胎的她,也只有那麼少數幾個調整者能跟得上她的思考模式,能夠跟她成為朋友……

她不要用自己培養出來的東西殺害珍貴的朋友,所以她在半夜爬起來偷偷燒了資料、刪除記錄、摧毀培養皿與冷凍試管──也是這個舉動將父母推向背叛者的罪名,被殘忍槍殺。

而她,憑藉著腦中的知識,輾轉逃離國境,流離失所兩年後,被導師收養,從而認識了擁有跟哥哥髮色相同的阿斯蘭。

她已為惡夢結束了,每天只要擔心該怎麼幫助彆扭又笨拙的阿斯蘭該怎麼追到同樣遲頓又大而化之的卡佳里,沒有鮮血,也沒有槍聲……

可是,當阿斯蘭臉色蒼白的從直升機下來,第一次看見他發作的模樣,她就想起了那個惡夢。

當晚,她像發了瘋一樣的躲在房間裡,拼命回想當初的資料還有在什麼時候流出去……最後才想到父母有幾個實驗助手,雖然她從沒見過。

那是最諷刺的惡夢,尤其是在她知道阿斯蘭的朋友都為了摧毀那個病毒而死去以後。

她看過阿斯蘭使用的疫苗,偷偷調整了劑量,盡全力的思考怎麼樣對阿斯蘭最好,全世界再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幾乎由她一手研發的病毒了。

只是……她不敢說,因為她怕這最後的容身之處也被剝奪了。

可是,她發現自己也變成她最討厭的那種人,自私到只想到自己……

……

「阿斯蘭哥哥,你為什麼不高興來到阿斯哈家的別墅?你不喜歡卡佳里姊姊了嗎?」

「……喜歡啊,我喜歡她,卻不該讓她知道。」阿斯蘭無奈的嘆息,臉上複雜的情緒讓她意識到也許她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可是……」

「愛一個人,並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我只是希望她過得好而已。」

……

好聽的男音呢喃著苦澀的低喃,瞬間擊破了她內心的自我堅持。

真正為了他好,真的喜歡他,就不該到現在還貪戀著他的溫柔,而自私的隱瞞。

就算被討厭,就算會失去最後的「親人」,她也必須負起責任。

女孩臉上是害怕倔強卻又隱含快崩潰的脆弱的哀傷自責,那是她曾經的臉,被她封印在心底深處。

卡佳里溫柔的抱住卡西亞,用自己同樣顫抖的肩膀替她撐起一個可以哭泣的小空間。但卡西亞沒有哭,她只是在卡佳里懷裡閉上眼,感受那無聲的寬容與諒解……

……

……

「卡佳里姊姊……如果我能治好哥哥,大家是不是可以幸福快樂了?」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卡佳里只好沉默。

無意間,抬起頭,哀傷的視線對上了二樓樓梯扶手旁,佇立的兩名男子。

紫眸的是她的雙生兄弟,清秀的臉龐上有著無奈哀傷,但她的視線卻是被另一雙恍若湖水般深邃的綠瞳吸引。

阿斯蘭……

清瘦了許多的俊顏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蹙緊的眉有著掙扎痛苦,他同樣看著她,用痛苦又複雜思念的眼神。

時間彷彿靜止般沉靜著,而後,阿斯蘭移開視線,轉身離開樓梯口。

這是他的體貼與包容,也讓她知道,或許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卡西亞跟這個病毒之間的關係了,他只是從來沒點破。

他總是那樣的溫柔,卻只會用沉默表達。

只是……那握緊的手,與顫抖的肩……是因為她嗎?!

……

@@@@@@@@@@@@

他真的只是因為聽到卡西亞的聲音,注意到那談話內容,所以想知道卡西亞是在對誰吐露實情,才沒有直接回房間,反而繞到樓梯口。

這一繞,就幾乎把心繞沒了。

他有多久沒看到她了?比電視上憔悴,膚色也蒼白多了,果然電視上那些好氣色都是化妝畫出來的?

卡西亞的身世克萊因派早就已經查出了,因為剛遇見導師的她簡直像隻小狼,而且夜夜噩夢,導師因為擔心她囈語的內容,所以委託克萊因派注意,才知道她的雙親竟然是地聯生化實驗室的主任科學家。

拉克絲查到了卻沒有跟導師以外的任何人提起,就連他也是某次睡醒,聽見趴在他床邊熟睡的卡西亞在睡夢中呢喃著道歉,說都是她害的……因為想知道這倔強堅強的女孩為什麼流淚,才暗中詢問,輾轉得知這個事實。

他思索了一下,就知道自己最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因為卡西亞承受的已經夠多了,她在自責自己害死了父母、害死了這麼多人,更厭惡害了他的自己。

一個小女孩不該承受這樣的罪惡感,沒人能要求一個七歲的女孩應該能分辨政治陰謀,更別提她已經盡力挽救──以付出雙親性命為代價。

第一次從卡西亞口中說出外人查不到的真相,他卻沒有辦法注意聆聽,因為所有心緒都集中在那頭耀眼的金髮,與她擁抱卡西亞的動作。

她總是不吝惜給予擁抱,雖然個性大而化之又率性,在這方面倒是非常溫柔,而且堅強寬容。

在充滿仇恨的戰爭中,只有她責罵他,卻也寬恕他……學會恨不難,要能寬恕包容卻很偉大,而在那雙琥珀金的眼瞳中,他找不到任何虛偽,有的只是真誠。

他感覺到背脊緊繃,如果不想與她面對面,他最好趕快離開,回到房間,藉口疲倦所以先睡了。而且,他也不能讓卡西亞知道他們聽到了這個談話……

可是,他好想看一眼那雙眼,親眼確定她過的是否幸福,因為或許她學會了掩飾內心情感,但那雙眼卻很誠實,只要細心觀察,就可以找出自己所熟悉的情緒波動。

她抬頭了,比記憶中長了許多的金髮滑過她的臉頰,她看向他,臉上閃過驚愕,但馬上恢復鎮定。

他凝視著她,試圖從她眼眸中找出些許情緒。

琥珀金的眼因為他不知道的情感掙扎而輕輕瞇起,但他還是從她試圖掩飾的動作中,發現了混雜了不捨、心疼、猶豫、慌張……以及思念的感情。

心疼他?因為他這個模樣?!

就是不想因為這樣絆住她,才不願意跟她見面,也不願意讓她知道的。

握緊拳,他極力克制臉上的表情,不讓內心的痛苦流出。

嚐試了幾次,僵硬的雙腿終於願意移動了,他馬上轉身回房,然後以自己累了的彆腳理由,鴕鳥心態的將煌趕出房門,關了燈躺上床裝睡,一直到現在。

……

房門口傳來腳步聲,阿斯蘭猶豫了一下,側過身面向床鋪內側的牆壁,閉上眼裝睡。

房門打開了,有個人走到他身後,再熟練也不過的拉過椅子坐下,順手替他把滑下肩的被子拉好。

不是煌,煌的力氣沒這麼小,美玲的動作沒這麼灑脫……那,是她嗎?!

心下猜測,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在他的腦袋摸了摸,用手指順著他的髮,一如記憶中吵著要玩他頭髮的那隻手,只不過動作輕柔很多……

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自己沒有睡著,但光是共處一個房間就讓他胸口發熱,感覺到內心的思戀在翻騰。

無聲無息的移動壓在身下的那隻手,握住胸口的守護石,被體溫溫熱的光滑石面更讓他清楚感覺到手掌的冰冷。

她……能待多久?!

答案是,她能待很久,身後的氣息一直到他撐不住肉體的疲倦,陷入沉睡時,都還在那裡。

夢境與現實的模糊地帶間,又是她輕柔的吻……不敢奢望,又忍不住想問,親吻他的,是現在陪在身旁的她,還是記憶中會威脅要揍他咬他的少女……

……

……

坐在床上,看著窗外風和日麗的風景,以及在玻璃倒影上,那個正在桌邊忙著準備他們午餐的好友忙碌的身影,阿斯蘭用漫不經心的態度問道:

「煌,卡佳里每次來看我,都待到幾點?」

框!差點手滑打翻麥片粥的煌詫異的看著自從染病以後,第一次問起卡佳里行動的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一定會因為這個答案被殺掉。

「……」

「除非我是金魚,不然我聽不見你講什麼。」張口閉口……吐泡泡給誰聽啊?!

「……我情願我是金魚……」這樣就可以說著沒人能聽見的話了……

視線中,藍髮的好友挑眉,一雙眼凌厲的掃了過來。

「在我回答你以前,能不能先告訴我一件事情?」煌揚起一抹苦笑,「你應該不會讓拉克絲當未亡人吧?」

他還不想死……

「當然不會。」阿斯蘭蹙眉,不知道煌扯這個做什麼。

「那就好……卡佳里通常待到凌晨五點,然後回行政大……」剩下的話消失在嘴邊,煌驚恐的看著那個面色瞬間陰沉的好友。

「煌……」

「啊?」

看著快哭出來的煌,阿斯蘭咬牙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拉克絲的訂婚喜帖上,男方的名子該改了。」

他們還沒結婚,所以不算未亡人!

「……」他可以逃跑嗎?看著臉色黑了一半的阿斯蘭,煌努力克制腳底抹油的衝動。

他們怎麼不考慮一下,一邊是暴力任性的姐姐,一邊是固執高傲的好友,夾在中間,他也是很為難的好不好?!

……

……

「拉克絲。」

「啊啦,煌,你跟阿斯蘭還好嗎?」

「……很好,但是為了保命,我們可不可以先私下訂婚?」

「啊啦啊啦?」

而她,又是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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