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堆

【番外篇之一】

……

──阿斯蘭，別認輸了喔，我等你醒來……

……

──哥哥，你要撐過去喔……我不希望每一個重要的人都死在我手上……

……

──阿斯蘭，要活著喔……這是……約定……

……

……

黑暗中，依稀有什麼聲音在腦中回響，帶出熟悉又思念的嗓音，卻模糊難辨。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茫然的左顧右盼，困惑的綠瞳顯得愣怔無神。

前後左右都是漆黑一片，就連低頭，也看不見任何道路……只感覺到，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寒冷。

怎麼……站在這裡做什麼？他應該還有事情要去做吧？還是……已經沒有需要他的地方了？

抬腿，試探性的往前方跨出一步，慢慢走向不知名的方向。

愈往前走，身體感覺愈輕鬆，原本胸口的滯悶感也消失了。這樣一來，讓他更確定了方向應該沒有錯，雖然心底總有一些忐忑不安……

他這樣走，似乎離重要的人愈來愈遠了……可是每當他想往回走，身體就感覺到沉重與刺骨冰冷，更多的是四肢抽搐、呼吸困難、與更深層的劇痛……

不想再嘗到這種折磨，所以幾乎無法思考的他不由自主……本能的放棄了往回的念頭。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群人，穿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統一服飾，站在那裡，看著他。

他們認識嗎？！意識中，流過一道飄忽的疑問。

他們臉上有著微笑，還有焦急，似乎很不滿意他出現在這裡，也擋住了他要前進的方向。

困惑，更多的是心痛與悲傷自責，讓他在無法收拾情緒的瞬間，就被吞沒……

怎麼……回事？！

瞪大眼，他訝異自己的心情，皺緊眉瞪著面前的人們，感到心慌意亂。

想不起來……他記不得他們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表情看著他……他又為什麼感到自責心痛？

還有……他……是誰……？！

……

……

「哎哎，我不是說過嗎？太正經的話，會交不到朋友的喔！」

輕快的嗓音，撥動內心的弦，然後是無能為力的哀傷……

轉頭，擁有狹長鳳眼的橘髮青年掛著溫和的笑容，一手指著他的鼻尖。

張口，他想叫他，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呵呵，阿斯蘭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啊？不對吧？應該是那邊！」

一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強迫他轉了一百八十度，面向會讓他痛苦的方向，然後推著他往前走。

慌張回頭，長得一張娃娃臉的綠髮少年正溫柔的朝他微笑。

他認得他們……為什麼想不起來呢……

焦急的情緒反應在臉上，心頭痛得發慌，是自責、無能為力、哀傷……還是什麼感情已經分不出來了，他只想抓住他們……

「不行喔，阿斯蘭，你該往那邊走，這裡不是現在的你該來的地方。」

溫柔又關心的笑容……他說他叫做阿斯蘭……那他呢？他們又叫做什麼？！

綠色的髮……溫柔又關心的眼神……他看過……

被推著往前走，身體愈來愈難受，痛苦中，近乎呻吟的呢喃出──

「尼可……海涅……」

在他說出口的瞬間，推著他的力道消失了，回頭，再也看不到剛剛還存在的……朋友……

他們……到哪去了？！

張口叫了半天，也沒有人回應，他只能繼續往尼可希望他走的路走，即使那的方向讓他愈來愈痛苦，腳步也從輕鬆變成沉重，他幾乎是拖行著前進的……

……

……

好累……好痛苦……如果停下腳步……就可以休息了嗎？！

……停下來……嗎……

混沌的大腦充斥著之前的心痛，加以肉體上的痛楚，讓他不知不覺放慢原本就已經夠緩慢的腳步，最後終於停了下來，沉重到無法呼吸的滯悶感也消失了，抽痛的心臟還有身體也不痛了……

站在原地，他開始猶豫要不要繼續往前走。

「阿斯蘭，你掉了東西喔。」溫和含笑的嗓音，似乎在哪裡聽過……

轉頭，一旁有個男人用溫和堅定的表情朝他微笑，帶著手套的手中，拿著一抹散發紅色光澤的……

「守護石……」

炫惑的紅光，勾勒出心底的思戀……那個給了他守護石的少女，擁有金髮金瞳，恍若陽光一樣耀眼的少女……

「卡佳里……」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握住男人手上的守護石，同時，兩隻手又交握在一起了。

看著他臉上近乎迷茫的震驚，男人無奈的看著他：

「你還真的是讓人擔心啊！我不是說過了嗎？別讓她嘗到跟我一樣的痛，那麼……你現在在這裡做什麼？」

很熟悉的對話，翡翠綠瞳輕輕瞇起，藉由手上的觸感，他想起來了眼前的人是誰……

「雷歐……」犧牲性命救了他的……朋友……

「別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我回家了，而你也該回去牽她的手了……再見，阿斯蘭。」

鬆開交握的手，男人轉身就走，他想追上去，卻在看見男人張開雙臂擁抱住一個溫柔的女人與年幼的女孩時，停下腳步。

雷歐回到一直想回去的地方了……那他呢？

他該回去……握她的手？！

卡佳里……

──阿斯蘭，答應我，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三年後，我會結婚……身穿白紗，嫁給這個國家……

──這是……約定！

模糊的哽咽呢喃在耳際徘徊，他只能握緊守護石，忍住心底翻騰的情感。

必須回去……要回去……

咬緊牙，他繼續朝讓他痛苦到連呼吸都是一種折磨的方向前進。

隱隱約約，他明白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可以選擇輕鬆，也可以選擇繼續承受折磨……不同的是，只有一條道路的彼端，會有她在等他。

……

……

那條在黑暗中蜿蜒的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不管他怎麼走……疲憊的身體愈來愈沉重，冰冷從骨子裡透出，體外卻熱得讓他窒息……

啪！一個踉蹌，無力的跪倒在地，用力喘息，想撐起身體，卻沒了力氣。

他知道自己必須回去，但是內心卻有一個聲音在說……到此為止了，不管他再怎麼努力……

「才不會到此為止……」他答應過她了……約定說……不會讓她賠上一生的幸福，一定會活下去……

可是……身體好重……不管他再怎麼試圖撐起身體，四肢就是不受控制的……抽搐……

然後，跪在黑暗道路上的小腿，在意識模糊時，跟著沉入黑暗……

……

「站起來，薩拉家怎麼可能有這麼軟弱的人！你已經不行了嗎？阿斯蘭！」

嚴厲到近乎嚴苛的低沉嗓音瞬間劈醒他。

倒抽一口氣，瞳孔收縮，震驚的看著那個讓他又愛又恨，但卻更想獲得他的認可的男人，正以嚴厲的表情看著他……

「父親……」

內心那永遠不被父親承認、並且與之決裂的痛，又翻騰了上來。

他想……想什麼呢……

「老公，別這樣……」溫柔微笑的女人，有著一頭與他同樣的湛藍髮色，輕輕的在他面前蹲下，撫摸他因為疼痛而蒼白的臉，「很努力呢，阿斯蘭……」

「母親……」顫抖而沙啞的嗓音勉強喚道，他覺得眼眶發熱，差點忍不住哽咽。

不管時光推移，在她面前，他仍然還是個孩子，一如在父親面前，他永遠也是個期待被認可的兒子。

她溫柔的擁抱他，像照顧小時候不舒服的他那樣，輕輕拍著他的背，拍去他渾身躁熱，並且溫暖了發冷的身軀。

「好啦，這樣就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看著她，他好想跟她說，說自己有多抱歉沒來得及孝順她……說自己有多懊悔沒有珍惜跟她相處的時光……

像是看穿他欲言又止的話語，她只是跟記憶中一樣，露出溫柔理解的笑容，親吻了他的臉頰，然後牽他站起來。

「老公，你不跟阿斯蘭說句話嗎？」

隨著她的話，他忐忑的看向那個他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正把臉撇向一邊，冷漠高傲的板著臉。

心痛……也許是早就習慣的失望……讓他只有苦澀的低下頭，沒有說什麼。

「真是，你們父子倆鬧脾氣鬧彆扭的小習慣怎麼一個樣？」女人無可奈何的笑了，她的笑聲讓他們反射性互看一眼，然後嚴肅的男人更嚴肅的用力哼一聲，卻沒有再把臉轉開，阿斯蘭則愣愣的看著他，第一次發現他沒有那麼讓人望而生畏。

「軟弱夠了就給我滾回去！薩拉家不要沒用的傢伙。」

用力推了他一把，深陷黑暗中的雙足，在踉蹌中重新踏到黑暗的路上。

「父親……」

很不可思議的，原本該讓他感到心痛的話語，卻出乎預料的溫暖……

父親跟母親……記憶中，從來沒有三個人像這樣走在一起……

「那，阿斯蘭，我們陪你走到這邊，接下來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

聽見她這麼說，才發現自己被他們護在中間，不知不覺又走了一大段路……

「父親，母親……」那是知道此生最後一次呼喚的深情孺慕，視線跟著被水霧矇矓。

她只有微笑，不再說話。

他則冷哼，一聲不吭。

見狀，他只能咬緊牙，強迫自己轉身走下去……

「你說我錯了，那就把你想努力的方向做給我看……記得，不管走到哪裡，你都是阿斯蘭˙薩拉，別給我丟臉了。」

身後的話語讓他吃驚的回頭，原本父母所站的位置，卻只剩下一片黑暗。

不管……走到哪裡……他身上仍流有他們兩人的血液……

是的，他是阿斯蘭˙薩拉，無論這個姓氏附加在他身上的是何種責任、罪惡、義務……他都必須抬頭挺胸的……往前走下去……

「我會做給你看的，父親……謝謝你們……」

低聲承諾，他再度舉步向前。

……

……

最後，憑著一種感覺，他就是知道……這是最後了。

「我就在想，如果還有人，那麼一定是您了。」

是的，如果還有他該見的人，那麼一定就是眼前這個為了國家與希望，自願葬身火海，與國家共存亡的奧普雄獅──烏茲米˙那拉˙阿斯哈。

跟他父親同樣嚴肅，眼底卻多了抹溫柔堅強的男人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淡笑，似乎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他。

「……我那個傻女兒，就交給你了。」

「卡佳里將由我來守護，這是約定。」

沒有第二句話，他的意識在瞬間消散。

……

……

再清醒時，身體沉重到讓他根本動彈不得，呼吸也斷斷續續要靠著氧氣罩維生……

還沒張開眼，淚水就先從眼角滑落。

「……還不能死……是嗎？」

那是夢……還是真的與他們見面了……他不知道，但不可否認的，內心的某部份，確實從中得到了救贖。

隨後，他看見喜極而泣的少女，與在戰後第一次真的哭出來的摯友，終於確實感覺到他還活著的事實。

活著……還活著啊……真的在久病以後第一次，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