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襲風所料,柳煜颺趁著封亦麒還在休息,自己一個人便去勘查他之前佈的陣法有沒有損壞。然後便被奉師命而來的白彥海找到了正院大廳。

環顧各派掌門林立的廳堂,他心裡便有個底了。

「白兄,你不站到尊師身邊嗎?」他低聲詢問。

「不……我站這裡就好。」硬著頭皮忽略師父的暗示,白越海仍是站在柳煜颺身邊,「抱歉,我拖不了了。」他低聲道。

所以他只能站在這兒,若有個什麼,好歹他可以幫點忙。

無意背叛師門,但大半個月仔細思索下來,柳煜颺受傷等於封亦麒會殺了所有人洩憤。兩權相較之下取其輕,他還是確保柳煜颺安全的好。

聽他這麼說,柳煜颺也就不再堅持,迎著眾人的視線,他露出了一貫的溫和笑容。

「請問前輩們找晚輩來有什麼事嗎?莫非邪道份子又有什麼動靜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又令眾人想起當日封亦麒和襲風兩人手刃上百餘人的血腥場面,空氣中開始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息。

「柳少俠,請問令徒現在是在……」武當派掌門搓著手問道。

「麒兒嗎?他正在休息,道長找他有事?」和煦的問道,柳煜颺以不變應萬變。

「不,沒事,一點事也沒有。」連忙擺手,他鬆了一口氣。

幾人交換了視線,小心確認下一步要怎麼走。

他們眼中的防備讓柳煜颺有些掛心,特別找他過來談,恐怕是為了避開麒兒,既然如此,十之八九就是為了那件事了。

「柳少俠,這三年來承蒙你的大力相助,各門派有不少人都為你所救,我就不避諱的對你說了。」青城派掌門率直的說道,話語中倒不乏從容就義的味道。

「前輩請說。」

「柳少俠的那位徒兒不知是何來歷?」

「前輩們怎麼突然對小徒有興趣了?就我所知,他並沒有對各位前輩作出什麼失禮的舉動吧?」面不改色的笑問,他將想法掩飾得天衣無縫。

「你別悠閒了,若他就是四年前行蹤不明的羅煞,他欠我們的可多了。」嵩山派掌門性子急,直接開宗明義的說道。

「前輩此話怎說?」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柳煜颺輕扯唇角,「就算他真的是羅煞,這次晴霧峰遭困時正因有他們相助,才能救回山上的人;三年來在各地圍剿邪道人士,阻止他們匯聚成軍的也是他們,為何正道人士做這些就被歌功頌德,他們拼死拼活卻什麼也不是?!前輩們不先感謝他們的幫助卻急著討罰他們以往的過錯?」

永遠也忘不了在他第一次拍麒兒的頭時,那雙疑惑又震驚的眼睛。想必十幾年來從來就沒人這麼對他?!一個不曾嘗過溫情的孩子,在那一瞬間捕獲了他的心。

他反過來指責的舉動大出眾人的預料,武當派掌門震驚的問道:

「這麼說來你早就知道羅煞的身分了?!」

「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擁有那種如野獸一般的雙瞳,必須經年累月才能聚積而成的提防戒備和殺氣,若說他沒有注意到也太離譜了。他只是覺得不重要所以不點明。

「你知道了卻沒有任何動作還仍是收他為徒?」

面對這聲指責,柳煜颺有些無奈。

「前輩們,你們希望我做什麼?」一句反問堵住了接下來的責難,「就算他是羅煞,我也相信他本性不壞。對於照顧他的我,就算有委屈也仍是盡力服從。或許因為十大惡人的教導讓他對善惡的界線有些模糊,但對於真正對他好的人,他也不會妄自加害;他不會對百姓出手,也不遷怒一般民眾,雖然對我的做法頗有微辭,但哪次不是主動掏銀兩取藥的協助我救人?他也想洗心向善,改邪歸正,只是往往周圍的人都不給他緩衝的時間。他是討厭我說大道理和四書五經,但那是因為一但他體認了我說的話,夜夜愧疚感會化成惡夢讓他不能成眠,面對這樣一個孩子,難道你們真的只能想著如何傷害他?」

張牙舞爪的野生豹子,性情彆扭又愛撒嬌,雖然嘴巴上惡言相向,但怯生生和關心的眼神總是盯著他的身影在打轉。

剛開始在一起的幾個月,麒兒甚至連笑都不笑,與其說是沒什麼好玩的事,倒不如說是他根本已經忘了怎麼打從心底露出笑容。

第一次他笑的時候,是蒼羽好不容易學會自己飛翔的時候,澄淨的眼神配上臉頰上的酒窩,淡淡的笑容,卻是他第一次放鬆心防。

麒兒也是受害者卻沒人肯相信,就算麒兒已經努力在矯正自己的性子,每個人提到他還是恐懼又害怕。他為此感到不悅,更深層的憤怒卻是針對已故的十大惡人。

華山派掌門沉吟片刻,憂心的開口:

「柳少俠,你可別被小魔頭表面上的恭敬給騙了,他骨子裡不知道暗藏什麼鬼胎……」

「師父,有人會心懷不軌的捅自己五刀差點命喪黃泉嗎?」白彥海苦笑。如果這叫暗藏鬼胎,那一般各門正派間的鬥爭是不是叫做全面宣戰了?!

「閉嘴,站到一邊去!」華山派掌門怒視徒弟。

早知道那小子就是羅煞,他就不會讓海去接近他了,搞到現在連他最得意的徒兒都在說些不倫不類的話。

「是,師父。」恭敬的退到一旁,白彥海哀叫在心。

他保證自己看到柳煜颺眼中一些細不可察的怒氣。跟封亦麒在一起久了,對別人的臉色判斷倒是進步不少。

腦袋中又回想起襲風的警告,但他仍是找不到機會說。

「不勞前輩費心,在下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相信麒兒,一如麒兒用生命在相信他,他也同樣可以用性命擔保麒兒不會做出任何令他難過的舉動。過錯和罪惡感已經夠多了,決定一起走下去以後,他們之間不需要這些東西。

「別開玩笑了!羅煞殺人無數是事實,你今天竟然為了袒護他不惜在這裡和我們大小聲?!」

「柳少俠,就算你以往都不過問江湖事,但你也該知道羅煞年紀小小就心狠手辣、凶殘至極吧?為了江湖道義,有必要做個處置。」

接二連三的話語多出自於有親朋好友命喪於此的人,群情激憤的讓柳煜颺一時也無法開口。

他本來就不是個善於爭辯什麼的人,更何況封亦麒殺人如麻是事實,他要替他脫罪也有些乏力。

莊嚴的大廳一時人聲鼎沸,吵雜不斷,直到一聲突兀的低柔嗓音自眾人身後傳出,才一下子被恐懼的寧靜取代。

「我呸。」不雅的啐道,封亦麒一個人緩緩走到柳煜颺身邊,擋在他身前,怒視著所有人。

他沒束髮,一頭黑亮的長髮在隨著他的腳步在身後飄揚,陰美的鳳眼因怒火而閃耀著懾人的光芒。

他被襲風硬拉著聽完前半段對話,而柳煜颺的反應間接決定了這群混帳的死活,所幸柳煜颺的說法把他的殺氣滅了大半。

「處置我?自己怕死卻把難題推給師父?有本事想處置我為什麼不自己來?」昂然佇立在大廳正中央,他左手持斬鐵如泥的碧泉劍,右手則是帶上鑲有利爪的金絲手套,擺明了他一出手就是死傷慘重,「上啊!哪個想死的就先過來執行你們的江湖道義。」

包含十足挑釁的話語響徹整個廳堂,卻沒有人敢動。

沒有人想正面挑戰羅煞,所有人瞪著一雙雙飽含憤怒與懼怕的眼,就是沒有一個人上前。倒是柳煜颺擔心的上前一步,深怕各派好手圍攻徒兒。

「放心,師父,再強的人也敵不過劇毒的。」微笑著搖晃手中的陶瓷瓶,滿意的看到眾人往後退了一步。

「麒兒,別胡來。」柳煜颺低聲叮嚀。

「我知道,師父,讓我處理好嗎?」他提出要求,迎視柳煜颺擔憂的眼神,「我會處理好的。」

柳煜颺沒有遲疑的笑了,拍拍他的頭,退到一旁看著他,真的就這樣把場面交給他處理。

有了他的縱容,封亦麒緩緩走到眾人面前。

「你們這些人憑什麼阻止我們或制裁我們?在十大惡人血洗我們村莊時你們阻止了嗎?在他們殺盡我們父母、手足、鄰居時你們出現了嗎?當我們哭著求救時你們又在哪裡?公平和正義一開始就不存在了。」嘲諷的眼一一掃過熟識的面孔,他率先走到少林寺方丈身前又道,「我們有權利選擇嗎?你們說得那麼好聽,有沒有想過我們是不是有辦法選擇當一個普通的農家小孩?你以為我們喜歡踩在青梅竹馬的屍體上活下來?你們以為我們天生犯賤喜歡一天到晚被殺被砍被浸藥水啊?你以為我們心甘情願日日寢食難安,過著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被一刀砍死的生活嗎?」

壓抑堆積在心底的怨恨一爆發,字字句句都是泣血的控訴。

「這……」少林寺方丈一時啞口無言。

封亦麒冷哼一聲,又走到武當派掌門身前,「我們是殺人無數,生性兇殘,十大惡人用傷口和恐懼教導我們十二年,我們想活下去就只能學會一切的殺人手段!你正義感強、仁義感重,為什麼不一刀讓別人砍死你?每個人都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們也一樣不甘心的想活下去!俠情仁義?我呸!真有俠情仁義,難道十二年來你們沒有一點機會殺死十大惡人?只要一個就好,你們只要殺了一個我們就可以少吃點苦頭了。明明一個個比誰都貪生怕死卻在那邊高唱什麼四維八德,噁心透了!」

頓了頓,他轉身走向嵩山和華山派掌門,「說什麼江湖道義,既然那麼重視江湖道義,為什麼讓師父還有白彥海兩個人去和虎峒他們打?你們不是一直在說什麼大義嗎?為什麼為了私人情感就放任他們去送死?!他們可是在為你們的家人賣命耶,結果沒一個人出手,因為死一個、兩個與自己無關的人就可以換回重要的家人真是太值得了,不是嗎?你們所說的江湖道義全建立在名聲和互利互惠下,沒門沒派的師父就算被分屍了對你們的江湖地位也不會有什麼影響,真虧你們還有臉說江湖道義!」

憤怒的一掌擊出,檜木桌椅被劈成碎片四散,「說什麼江湖道義、俠情仁義,還是公理正義全是廢話,出來混的有哪個沒有覺悟到殺人者人恆殺之的道理,怕死江湖還闖個屁!我最不屑你們這種拿別人的生死打響自己正義的旗幟。生生死死全是看自己,活著就是技高一籌;死了就是技不如人,不想死就隱退;不想死就努力變強;不想死就別去招惹不該惹的人,這就是鐵則!死了、贏了都沒有什麼好驕傲、悲傷的,那只代表了一個事實,一個結果。而你們呢?假藉報仇名義做的還不是一樣是殺戮,捫心自問,你們之中有多少人能做到俯仰無愧!」

過於激動的雙眸在對上柳煜颺包容的眼神後趨於平靜,強硬的語調轉淡,封亦麒甩甩手。

「十大惡人教了我們很多東西,但他們最大的敗筆就是忘了教我們什麼叫做感情。你們太無能了,十幾年來竟然殺不了一個人,所以我們只好自己動手。在那一天,親手替父母手足報了仇,一直到那時我才發現,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是我的對手了。你們該慶幸,若非師父收留了我又替我療傷,我殺完十大惡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了各大門派以洩心頭之恨。不是只有殺人者有罪,漠視別然殺人卻不阻止的人一樣罪孽深重!可是我選擇了待在師父身邊,因為只有他會真心待我。今天不殺你們全是看在師父的面子!記好了,別惹我,我們之間的血海深仇硬要算來你們還得賠我整村人的命!」

記憶深處有個模糊的影像,有人曾經溫柔的摸過他……和樂的家庭、友善的村民、溫柔慈祥的聲音和手,疼惜愛護的懷抱……一切都消失在染血的村莊!

閉上眼忍住胸口的狂滔駭浪,封亦麒自嘲的笑了。

十大惡人為了私慾毀了他的村莊,殺了他的家人。就算叫啞了嗓子也沒有人會幫他,為了報仇,他假裝什麼也不記得的盡力學習他們所交的東西,不計一切的想變強。逐漸的,他忘了想變強的理由,日覆一日只想著要如何在嚴苛的訓練中活下來,直到不小心聽到十大惡人的談話,才喚醒了他心中的魔。

終於,他復仇了。

但可笑的是,一直到他擊斃最後一人,他才想起這十二年來他們對他的點點滴滴。就算只是利用也好,棋子也罷,他們的確曾經待他如重要弟子,真真切切的教導他一切……

有些事情遺忘比記得好,但也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一直努力說服自己十大惡人對他是多麼無情殘酷以減輕罪惡感,但是十二年來的記憶卻不可能忘得一乾二淨。

一邊是親情血債;一邊是師徒情分。心,搖擺在兩個極端,無論他選擇了哪一邊,心都會被撕裂,鮮血淋漓的痛,無法忘懷的錯。

為此,他瘋狂了,甚至在心底發誓要血洗江湖來發洩無可宣洩的怒氣。只是柳煜颺的溫柔撫平了他的戾氣,給了他感情,讓他就這麼甘願在落霞山上的竹屋中一直住下去。

只要有師父在,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他的短暫沉默讓兄長被他所殺的嵩山派掌門顫抖出聲:

「說得好聽,你以為有多少人命喪你們手下,你以為這樣說說就可以算了嗎?」

「我有說我想算了嗎……」略帶邪佞的笑容在他唇邊乍現,才想說什麼就被柳煜颺捂住嘴。

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柳煜颺沉重的開口:

「前輩們這樣說對他們不公平,十幾年前他們還只是個孩子,連眾多正道人士都束手無策的十大惡人的命令要他們如何不從?難道你們就真的不能給他們一個重回陽光下的機會?」

「師父,徒兒也認為他沒錯,錯的是十大惡人扭曲了他們的人生而不在他們本身。」白彥海堅定的說道。

面子差點掛不住的華山掌門氣得斥責,「你在做什麼?海,閉嘴別多說!」

封亦麒錯愕的眨眨眼,低聲的笑了。

「難怪連襲風都不想殺你,你真的是耿直到難以生存的地步了。」

這種想什麼說什麼又勇於承認真相的個性在正道人士中真是稀少,或者該說已經是世間少有的吧?

「嘎?」白彥海一呆,又想起襲風那雙無情中帶著清冷哀悼的雙瞳。

「真是夠了,你竟然幫我說話?!聽過欲加之罪吧?只怕明天起你袒護羅煞的傳言便是滿江湖飛了,不想混了嗎?」真是有趣,害他連殺人的情緒也沒了,「原本想讓這裡每個人都變傻子的,但看在師父和你的份上就算了吧。」

脫下手套,他小心的取下藏在暗袋中的毒粉。

「麒兒!」略帶警告的低喚,柳煜颺無奈的道。

「你、你這魔星!」白彥海是又好氣又好笑。

差點就中毒成了呆子的各派掌門則是臉一陣青、一陣白的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呵呵呵,師父,我們走吧,不用說了。」轉身拉住柳煜颺的袖子,他也懶得多說。

對牛彈琴……古人的無奈他開始有些懂了。

無論他再怎麼說,這些人是聽不進去的。只是,有件事非說清楚不可。

「想清楚了,若日後有人敢找師父或白彥海麻煩,我就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不殺人也能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很多、很多。」他回頭說道。清風揚起了他的髮絲,掩蓋了他的表情,低柔的嗓音裡聽不出殺氣,卻充滿了誓在必行的警告。

「麒兒,別擔心師父,沒事的。」他輕哄。他一直不在乎名利如何。

「我知道沒事,這只是預防手段嘛!師父,回房喝藥了。」仰頭看著柳煜颺,他露出笑容。

「好,回房喝藥。」摟著他走向門口,柳煜颺只輕說一聲「失禮了」,就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的態度很清楚,若還有人想為難封亦麒,他不會再忍讓了。

因為最重要的,最想保護的人,一直都只有一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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