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瀝的雨聲斷斷續續,她趴在窗台上,伸出一隻手,去接從屋簷流下的冰冷夜雨。

她可以聽見各個房間傳來的聲音,接待客人的姑娘房裡是一片春色無邊,沒有客人的姑娘房中則是冷清的靜默與細不可聞的啜泣……不管人前表現的多亮麗風光又笑語嫣然,青樓的女人,永遠只能在夜裡獨自流淚……

然後,她聽見了琴聲。

紅唇上揚,她拿過自己的琴,食指滑過琴弦,應著對方的旋律跟了上去。

她會選擇在青樓棲身,不只是因為這社會對於妓女的規範標準較低,讓她可以自由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理會任何批判;也因為這個身份永遠會有自動送上門來陪她度過寂寞夜晚的男人。

她喜歡魚水之歡,只有在被擁抱時,她才能找到這世界與自己的聯繫。只有當男人們需要她時,她才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就算被道德禮教批判又如何呢?反正她根本不是人類。

遇見看得順眼的男人便同他一夜露水,看不順眼就用能力讓他與幻覺共度良宵,她過得是順風順水,悠閒自在。

每十五年她便離開,過段時間再出現,人類是種很擅長遺忘的種族,就算有人還記得當年的她,也可以用母女身分作為解釋。

百年來看遍人情世故,她發現人類女人間的較勁永遠不外乎是勾心鬥角、冷嘲熱諷、排擠漠視、尖酸刻薄……了無新意到讓她覺得失望。

與皇帝后宮的妃子那種暗中較勁相比,青樓裡的姑娘為了男人爭風吃醋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把戲,而且幾乎不會進步。

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她遇見紅袖姑娘為止。

第一次見到人稱「紅姑娘」、「紅姊」的舞伶紅袖,便被問了句為什麼自願賣身青樓,當下她想也不想的就回答說,「只是一個人的夜晚有點寂寞,想名正言順的找人陪伴」。

聽見她漫不經心的答案,身穿大紅舞衣的紅袖那張塗滿冷艷濃妝的臉龐上,只是露出一抹表情複雜的淡笑。

「傻姑娘,因為寂寞而隨便找男人陪,只會更寂寞罷了。」

語罷,便不再理會她,踏著一陣香風離去。

而她留了下來,在一個又一個夜晚中漸漸明白紅袖話裡的意思──那是她一直略有體會,卻從不明白的感受。

即便枕畔男人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是真正屬於她,她仍是孤單的,只能等待被時光遺棄、被世人遺忘。

她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沒有會替她等門的人,如風中柳絮或水中浮萍般流浪,奢望著一次又一次欺騙自己的美夢。

她開始在沒有客人的夜裡跳舞或彈琴,紅姊的琴音總在夜裡溫柔撫慰淚濕枕畔的姑娘們,像是記憶中母親溫柔的手。

紅姊是她第一個欽佩的人類!

在意識到的瞬間,她察覺原來自己一直很瞧不起壽命短暫卻又自私貪婪的人類。

她過去見識到的人類都在索求搶奪什麼,用貪婪的心將醜陋掠取合理化,理直氣壯的犧牲任何人……紅姊則不一樣,她總是在給予,雖然外表冷艷、口氣驕傲,但她確實把週遭的姑娘們當成妹妹或女兒在照顧。

她會接下那些討人厭或可怕的客人、將努力存下的銀兩送給需要的人、在有人悲傷哭泣的夜裡彈琴、用惹人厭卻真實的口吻戳破男人們用來欺騙還在編織美夢的姑娘們的謊言……

她不懂紅姊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不懂,所以總是詢問。

「那是她們的事!」

「被我看到了,就也是我的事。」

……

「為什麼要把銀兩送出去,她離開以後甚至不會記得妳,自己存著養老吧!」

「不需要她記得,我想送便送了,反正掙錢是那麼的容易。」

……

「沒人會感激妳的,她們只會怪妳多管閒事,被騙是她們甘願的。」

「我向來惹人厭。」

……

「有閒工夫擔心她們,還不如想想待妳人老珠黃後半輩子要怎麼過。」

「哈哈,得過且過便是,我從不奢望能壽終正寢啊!」

……

爭執的次數多了,開始流傳她與紅姊不和的傳言,就連夜裡相應和的琴音都被說是秦淮河畔最紅的兩名歌妓在較勁。

她沒興趣解釋,紅姊根本不在意,她們彼此都沒打算改變這種狀似爭鋒相對卻好過勾心鬥角的相處模式。

在謠言滿天飛的處境中,她們兩人的情誼穩定滋長,而她仍是繼續對紅姊不停付出的舉動提出疑問。

在一次紅姊為了袒護一位得罪江湖豪客的姑娘挺身而出,反而被傷了手臂時,得到消息趕來的她無法克制的掠眾而出,奪刀將那群逞凶鬥狠的江湖人砍出青樓大門。

她畢竟是個妖怪,力氣與反應都遠高於人類,而且在蒙古韃子紛擾中原時,她沒少跟他們交手,弓箭與長刀早已成為她最擅長的兵器。

就算不使用非人的能力,光靠一把刀對付幾個喝多酒的男人,已經足夠了。

「嗯哼,妳是我見過功夫最好的青樓姑娘。」捂著還不停滲血的傷口,紅姊笑瞇了那雙媚人的眼,冷艷無雙的臉龐流露出詫異與歡喜。

「妳則是我遇過最笨的女人了,妳從不為自己想想嗎?妳遲早會被妳這種愛多管閒事的蠢個性害死!」她忍無可忍的揮著刀子吼道,把數百年來維持良好的氣質全都拋開。

「放心,妳不是第一個這樣覺得的。」紅姊在婢女的攙扶下起身,掉頭往房間走去。

「第一個是誰?怎麼沒氣到扭了妳的頸子?」拋下刀子,她氣憤依舊的跟上。

「我,而且我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對自己說的。」那個頭也不回的女人是這樣回答的。

那天夜裡,她睡在紅姊房裡,自從那個人死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毫無防備的在他人懷裡沉睡──因為紅姊有傷不宜接客,老鴇也沒膽子過來叫才兇性大發砍得六七名大漢哭爹喊娘忙逃命的她陪客。

那一夜之後,她與紅袖聲名大噪。

人類總喜歡用不切實際的浮華幻想美化很多人事物,一如什麼青樓俠女……她就不懂為什麼這些男人們可以一面讚頌她與紅姊的巾幗不讓鬚眉,一面隨意玩弄殺害那些孤苦無依的弱小歌妓。

「如果我們被砍死了,今日流傳關於我們的名聲,還會是這樣子嗎?」彈著琴,她好奇的問著正在翻撿某位風流文人贈送的禮品的紅姊。

「不會,那樣的話,只不過是又死了兩個妓女。」紅袖挑揀了幾樣自己感興趣的字畫,將其餘的禮品全讓婢女拿去送人了。

「……那他們這樣有什麼意義?」

「這樣做可以讓他們流連青樓的行為聽起來更加高尚。」紅袖頭也不抬的道。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紅袖是任性、高傲、自我的女人,從不阿諛奉承,也不委婉承歡,總是用眼角眉梢的譏諷冷眼旁觀,而後又因為看不過去所以屢屢伸出援手。

不要感激、不要回報、不要承諾,只是繼續一個人獨舞,在夜裡彈著溫柔的琴音。

紅袖幫助過的人不勝枚舉,有報恩的卻是少之又少,但就算只有託人捎來短短一句口信,也足以令紅袖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

她很喜歡這樣的紅袖,直來直往的關係讓她很安心,紅袖不會想要從她身上獲得什麼,只是把她當成一個對等的姊妹在交往關注……百年來這樣對待她的,只有紅袖一人而已。

「說什麼因果是非、仁義禮教,幾百年後還不都是一捧黃土,佔地丈餘,名聲錢財都是身外物,死了一樣也帶不走,成敗功過留給後人評價又如何?反正我是聽不到了。」

捧著酒杯淺酌的紅袖笑瞇的那雙冷艷的眼,輕咬紅唇的神情是無所謂的率性狂狷。

「人生在世哪個不是身不由己,若連心也要被束縛,那活著做什麼呢?傻姑娘,問問自己,妳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紅袖總是在擔心她,老愛說她是個怕寂寞的孩子,逮到機會就要她搞清楚自己真心想要走的方向。

可是,她不知道答案啊!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是個妖怪,不知道雙親身在何方,不知道為什麼是妖怪就該被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活了這麼久外表都不曾改變過。

活著……做什麼呢?

只是本能的活著,沒有目標、沒有慾望、沒有理想,這樣的她,究竟想要什麼呢?

「大姊,我不懂。」她難得示弱,拋下百年來為了自保而習慣性的自我武裝,因為紅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個孩子,少了嘲諷的眼底有著溫柔的包容,「妳問的問題好難,我不明白啊,只是不想死所以努力活著,不可以嗎?」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這樣子,是錯的嗎?

可是,她甚至是個妖怪,要她怎麼融入這個屬於人類的世界?

她聽見紅袖輕輕的嘆息一聲,然後伸手輕撫她的頭。

「傻姑娘,沒必要難過,隨心所欲的過著可以享樂的生活,也是一種幸福啊……只要心還自由,到哪兒笑不出來呢?」

她順從的靠入紅袖懷裡,感受從那身艷紅衣裳下傳遞來的心跳與體溫,沒看見紅袖笑容背後的無奈與疲憊。

這時的她還無法理解紅袖話語中的苦澀,只是沉浸在那種安心的氣氛中,感覺到暖暖的沉靜。

對她而言,紅袖像是姊姊,也像是母親。

那是種很奇特的感情,她存在在這世上的時間遠超過紅袖的年紀,可她確實從紅袖身上找到某種類似人類對母親那般依戀的感情。

她貪戀著這份情感,任性的不肯放手,每每紅袖不適宜接客的日子,她都會撇下恩客,不顧老鴇的碎嘴與臉色,硬要賴在紅袖房裡與之談天說笑,或學舞或彈琴,然後在紅袖的懷中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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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很喜歡紅袖這個角色,
對魅瞳姊姊而言,
也許她像個母親~

與「裏」之中其他成員相比,
魅瞳更怕寂寞,
因為在她學會孤獨成長前,
就已經接觸到屬於人類的溫情,
所以人類的色彩在她身上也最為濃厚~~
瞧不起人類又羨慕人類,
知道自己是異類卻深受吸引,
現在的魅瞳姊姊就是這樣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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