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從未奢求這樣的生活能夠持續多久,卻沒想過別離會來得那麼快。

她知道紅袖只是個平凡的人類女人,壽命最長也不過百年,所以她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也做好了打算。

待紅袖年華老去,她會陪伴紅袖離開,找個普通的村鎮住下,直到死亡將她們分開為止。

可是,就連這樣小小的心願,都是奢望。

那一年的冬天,紅袖病了。

原以為只是小小的風寒,休養幾日便沒什麼大礙。誰知道紅袖愈咳愈嚴重,甚至開始咳血。

青樓的老鴇不願意在已經年近四旬的紅袖身上浪費銀兩,反而讓人將紅袖遷入偏遠的小屋「靜養」。

對此冷笑不已的她原本想帶紅袖離去,曾是帝王最寵愛妃妾的她隨手拿出一個首飾都是價值不菲,要養活紅袖根本不是問題。

真正困擾她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紅袖竟然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不管她好說歹說,又是生氣又是懇求,紅袖依然是用那副她熟悉的淡笑拒絕她的打算。

「大姊,妳需要到好點的地方休養啊!妳看妳臉色蒼白成什麼樣子,才不過一個月就瘦了這麼多,臉頰都沒肉了。」

如果不是害怕被紅袖畏懼討厭,她早就動用眼妖一族的能力用幻影把紅袖騙離這又濕又冷又破的鬼地方。

面對她的怒氣,喝完藥汁的紅袖無所謂的笑了笑,躺回床上。

「咳,不過就是副臭皮囊,沒什麼好在意的。」

「大姊!」

懊惱的怒氣終於讓紅袖飄渺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華燕,別擔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

聽見紅袖喚她的名,她忍不住渾身一震。

百年來她依舊沿用華燕這個名字,因為人死灰飛煙滅,史書上的評論她不在乎,她只是想替那個孤單的帝王留下點什麼。

而紅袖很少叫她的名字,平常稱呼妹妹,親暱點則喚她傻姑娘或傻丫頭,現在聽見紅袖叫她華燕,一時間讓她有點反應不過來,胸中那些許的怒氣也在愕然中煙消雲散。

紅袖勾了勾蒼白的唇,輕咳兩聲,疲倦的閉上眼。

見紅袖累了,她只好把滿肚子的勸說按耐住,細心的替她蓋好被子,悄悄的端起空了的藥碗退出小屋。

「華燕。」

簡陋的木門關上前,她聽見紅袖的聲音。

「大姊?」

站在門口,小小的燭火映照下,紅袖的神情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輕愁。

過去在後宮,幾乎所有嬪妃都是掛著這樣的輕愁在思念帝王的恩寵,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紅袖這樣的表情。

躺在床上的紅袖看著她,躊躇了一下,最後用彷若嘆息的厭倦口吻交代:

「若有人找我,讓我知道好嗎?」

聽出紅袖話裡的自我厭惡與悲哀,她搭在門上的手指一緊,卻又佯裝什麼也沒察覺的點頭。

「好的,大姊。」

關上門離開,簡陋的屋內,飄出半隨著咳嗽的細碎歌聲。

淒苦、哀愁,卻又思戀溫柔的樂曲……

現在想來,每每在夜裡彈琴的紅袖,也許不只是單純的想安慰其他姑娘們。

@@@@@@@@@@@@

紅袖一天比一天衰弱,常常徹夜聽見她痛苦的咳嗽聲。

而她等待的人從未出現。

看著紅袖若有所思的凝望房門的眼神,她感覺到陣陣心痛。

「大姊,妳在等誰?我去幫妳把人找來吧?」

「……傻女孩,我早就過了作夢的年紀了。」

紅袖這麼說,她就懂了──她在等待的,是一個早就知道不可能會回來的人。

這樣的故事,在青樓裡見多了、聽多了‧也早就不稀奇了。許下海誓山盟的男人離開後,幾乎沒有,但為了一個口頭約定等待到人老珠黃不得善終的女人,卻也不少。

只是,她從沒想過乍看之下看破一切的紅袖也是為了誓言苦苦執著的一人。

「大姊,妳不是常常說那些為了飄渺承諾黯然傷神的姑娘們傻嗎?」趴在紅袖的床畔,她苦苦哀求,「跟我走吧,大姊,我去找大夫,只要好好療養,妳的病會好的。」

紅袖無奈的嘆息,蒼白細瘦的手輕輕撫摸她披在背後的烏亮長髮。

「傻姑娘,在這世上,懂得情愛的,哪個不是痴心人?女人傻,總是傻得可愛可憐。姊姊我這一生恨過愛過笑過哭過享受過,還有什麼看不開放不下的?我留下來不是為了那個人,而是為了自己啊!不想錯過,那便用自己的眼看到最後吧。」

說完,紅袖推了推她。

「再跳一次給我看,我今日精神不錯,替妳伴曲吧。」

琵琶音響起,動人的旋律後是青樓姑娘說不出口思念。

坐在床上的紅袖抱著琵琶的身影在燭光下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似的飄渺,她默默從床畔站起,在紅袖的琵琶聲中跳起獨舞,一遍又一遍。

紅袖輕輕唱起歌,因為長時間咳嗽而不復往昔的嗓音沙啞而模糊,低訴著溫柔婉轉的句子,她聽不真切,只是深深體會到紅袖心中的坦蕩與無奈。

在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瞭所謂的人類,所謂的女人的感情,往昔隱藏在內心的不屑消失了,只有複雜而豐沛的情感在滿溢。

噹。

紅袖忽然彈岔了一個音,驚醒了沉浸在琵琶聲中的她。

「大姊?」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撲回床邊確定紅袖的身體狀況。

「咳,我沒事,有人來了,是嬤嬤派人找妳的嗎?」

有人?!

她不滿的轉身拉開門。

「我說過我在大姊這邊時別來煩我!」

門外的婢女明顯被她這毫無預警的脾氣給嚇著了,倒退一步說不出話來。

這秦淮河畔誰都知道華燕姑娘是首屈一指的花魁,不用笑也不用彈琴說話,僅憑一雙眼波流轉的媚眼就迷倒無數群下臣,同時出名的還有她軟硬不吃的隨興脾氣與能以一打七的好身手,就連青樓嬤嬤都只能哄著她順著她,生怕早已贖回自由身的她一個不高興就收拾包伏走人。

這可不是她一個小小的婢女可以得罪的主子。

「我……嬤嬤說……」

「我不管!跟前面說我誰也不見!就算是天皇老子來了都不見!」

砰!她直接把門甩上。

床上的紅袖輕笑起來。

「咱們的傻姑娘也長脾氣了。」

「大姊,妳笑我!」她撇撇紅唇,嘟噥著走回床邊,態度跟方才發火的模樣完全兩極化,看起來就像個小女孩在撒嬌。

「誰叫妳這般任性呢?」

「我要陪大姊啊!誰理那群臭男人想聽歌。」哼了哼,她笑著替紅袖倒了杯茶,將茶杯握在手裡片刻才遞給她,「這是人家送的茶葉,大姊喝喝看,我覺得挺不錯的。」

「就妳又收別人的禮物又不肯見人。」紅袖無奈的嘆息,接過茶杯,沒去過問為什麼已經放了快一個時辰的茶喝起來還是熱的。

「誰讓我愈是這般難伺候,他們更是討好我。」滿不在乎的抱起琵琶,輕輕撥弄起來,一曲廣陵散渾然生成。

紅袖笑了笑沒說話,病後她容易感到疲倦,剛才彈曲子耗了她不少精力,將茶杯放好後便躺下,聽著她的琵琶聲入睡。

等到紅袖睡著了,她才無聲的離開。

一出房門,便看到剛才那個小姑娘還是手足無措的站在門口,眼睛都哭紅了。

「小丫頭膽子這麼小,在這青樓不被人欺負了去?」好笑的輕諷,她攏攏長髮,「誰讓妳來找我的?」

「嬤、嬤嬤找姑娘去見客,好像是身份很高的客人,賞銀給了很多。」小婢女跟在她身後,有些緊張得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了。

「知道了,他人在哪?」

「已經在姑娘房裡了。」

應了聲,沒打算讓小婢女繼續跟著自己,吩咐她去替紅袖買碗熱粥當晚餐後,便漫步回到房間。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有趣的夜生活讓她有點不耐煩了。比起花時間與人調笑應對、玩弄心機,她更希望回到紅袖身邊,就算只是沉默的看著紅袖的睡容也好。

隨便應付應付就算了吧。

下定決心,她推開房門,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坐在前廳,穿著月牙白的緞子,右手捧著酒杯,一雙狹長的鳳目朝她看了過來。

那目光很銳利,不似尋歡客的輕挑淫靡,反而像是想看穿她靈魂般的凌厲。

心下悚然,面上卻漾起嬌媚微笑,一雙眼貌似好奇的打量著對方,愈看就愈驚心。

她竟然看不出眼前男人的深淺!

幾百年來,她對自己的眼光也有一定的自信,只消一眼就大概能推斷出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或非人。

她看不透的,只有實力比她高出一大截的非人者。

「官人,讓您久等了。」開口輕聲道,她心裡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戒。

「妳就是這秦淮河畔的名妓華燕?」男人挑眉看她。

這話說得是無禮至極,用紅袖的話來說,就算誰都知道這秦淮河畔的姑娘們幹得是肉體交易,但男人們在脫光衣服放下床帳前,都還是會謹守禮義廉恥,像這樣開口便直接稱妓女的,無一不是粗俗莽夫。

可是,這個男人的眼神很冷,冷到帶著殺意……

「正是華燕。」她舉步上前,替對方空了的酒杯重新斟上一杯酒。

「那三十年前的華燕、六十年前的華燕、九十年前的華燕……又是誰呢?」男人扯高了唇角,不是在笑,只是嘲諷。

「自然是我的母親,我母親的母親,以及我母親的母親的母親了。」她臉上笑容不曾改變。

男人仰頭喝完杯中酒,哈哈笑道:

「這樣說來,宋理宗的燕妃華燕,難到也是妳祖上嗎?」

燕妃……已經被遺忘好久的稱謂……

她眼簾一顫,似乎又聽見那個孤單帝王疲倦而寵溺的輕喚她一聲,華燕。

「閣下是來找事的嗎?」她澄澈的雙眼坦然直視對方,臉上的笑容已不復存。

「我是來確定一件事的。」男人身上忽然散發出恐怖的氣勢,幾乎在瞬間剝奪了她的行動能力,「宋朝理宗死前有結界妖以結界阻擋鬼差,陵寢也被以結界隱蔽,同時數百名人類死於眼妖的死亡幻境,這一切都與妳有關!回答我,名為華燕的妳,是禁忌之子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臉色蒼白的道,那股強大的壓迫感讓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禁忌之子?!什麼意思?

她只是憑本能的知道自己擁有眼妖和結界妖的能力,那是未曾謀面的雙親賦予她的血脈,這樣又怎麼了?

這可怕的男人是因為這個原因要殺她嗎?!

那男人還想說什麼,忽然面色陡變,左手憑空握住一把銀色長劍,就朝面前柔弱的女子身軀砍去。

銳利的劍刃劃過她的衣裳,將她攔腰砍成兩段,但沒有流出血液,上下兩截的身軀像是瓷器般碎裂,而後消失。

房間裡空蕩蕩的,哪還有她的影子。

「眼妖的幻境,竟然把我也騙過去了!」

懊惱的咬牙,男人拍桌起身,周身氣勢強橫的往外擴散,將房內擺設全部震得粉碎,然後繼續往外蔓延,直至籠罩住整座青樓與偌大的庭院。

「應該沒跑遠。」他一閃身就出現在窗外,凌空飄在半空中,低頭俯看腳下的紙醉金迷,認真探查她的氣息。

房內,梳妝檯旁的角落裡,他想殺的對象正瑟瑟的縮著身子躲在小小的結界之中。

如果不是因為獨自求生的數百年來看多了眾生的廝殺爭奪,習慣性的留了一個退路,從發現這人很危險時就冒險使用能力騙了他,現在被砍成兩截的就不是幻象而是她了。

瀕臨死亡的恐懼感讓她渾身冰冷,除去最初剛「覺醒」以為自己會被那群道士殺掉以外,她從未與死亡如此貼近過,最可怕的是那個男人還沒走,她可以感覺到他強大的神念正籠罩著這裡,只要她一露出破綻就會被找到,然後死亡就是她唯一的結局。

逃!

趕快逃走,逃得愈遠愈好,只有逃跑才能換取求生的機會!

可是,她逃走了,紅袖怎麼辦?!

幾乎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接濟眾多姊妹們的紅袖手邊根本沒剩多少銀兩,那少得可憐的首飾就算變賣了也支付不起請大夫和抓藥的錢。這些日子以來,都是她在幫紅袖打點這些事情的。

她咬著嘴唇,努力控制因為恐懼而僵硬的身體,在結界巧妙的掩護下,偷偷摸摸的從支離破碎的床鋪底下摸出一個包袱。

她所有的積蓄都是打包好的,方便她隨時取了包袱就能離開,因為她對這煙花之地沒有絲毫歸屬感,來來去去從不留情,若非因為紅袖的存在讓她心裡有了牽掛,她現在早就逃離這座城了。

冷汗一滴滴落下,她可以感覺出那個男人的神念在來回掃視。

每次強勢的氣息掃過結界時,她都以為自己會被發現,只能動也不動的縮起身體,盡可能的縮小結界的面積。

在死亡的威脅下,當她偷偷潛入紅袖居住的小房間時,渾身衣衫都被冷汗浸濕了,臉色更是蒼白無比。

桌上的燭火已經熄滅了,黑暗中,她可以看見紅袖躺在床上的身影。

「大姊。」湊近床邊,她在床畔跪了下來,輕喚。

因為身體不適而睡不安穩的紅袖很快就醒了。

「怎麼了?咳,為什麼不點燈呢?」紅袖沙啞的問,才想坐起身就被她隔著被子按住了。

「大姊,我要走啦,這些東西我帶不走,就留給妳了,要好好養病喔。」她不捨的道,對紅袖的依戀在此刻甚至壓過本能的危機感,讓她遲遲無法離開。

這突如其來的道別總算讓意識有些迷濛的紅袖徹底清醒了。

「華燕,妳怎麼啦?」她向黑暗中的人影摸去,觸碰到濕涼顫抖的肌膚,立刻知道自己的好姊妹被嚇壞了,「傻姑娘,發生什麼事了?跟姊姊說。」

她咬著嘴唇正想說話,忽然感覺到那股神念又至,連忙摀住紅袖的嘴,半趴在紅袖身上不敢動彈。

紅袖也是老練,雖然不知道她怕的是什麼,但依然很配合的躺好,安靜的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才移開因為緊張而冰涼的手。

「大姊,我該走了,妳要多保重啊!」她心底悽苦,全是說不出口的不捨與無奈。

紅袖是她最喜歡的人,給了她未曾體會過的安心與依戀,像母親也像姊姊,只要跟紅袖在一起,就算她知道自己不是人類,也可以獲得短暫的歸屬感……她不想離開啊!

「妳說得不上不下的,究竟怎麼回事啊?」紅袖一把抓住她的手,心疼的撫摸她的臉頰。

怎麼回事?她也不知道啊!

那男人莫名其妙的說她是禁忌之子就要殺她,偏偏還強到隨便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她……

眨了眨眼,她倔強的不肯哭,只是閉上眼不捨的感受紅袖憐愛的撫摸,知道這一走大概就是永別。

不是她先被殺,就是紅袖先病死。

她發誓過會守護紅袖讓她安穩度過餘生卻不能做到……

這樣一想,就覺得好傷心。

喉嚨裡低鳴一聲,她猛然伸手抱住紅袖。

「華燕,誰給妳受委屈了?妳倒是說話啊,別嚇我。」紅袖被她顫抖的擁抱嚇了一跳,在她的記憶中,相識十年以來,這率性恣意的妹子從來不曾像此時這般無助害怕。

「沒人給我受委屈,」她是個妖怪呢,既然不可能對人類有所期待,又怎麼會感覺委屈,「只是有人找上門,所以該走了。」

「誰?」

「好姊姊,妳別擔心,我已經逃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們抓不到我了,只不過我要換個地方躲躲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恢復過去那滿是不在乎的調調,不想讓紅袖擔心。

然後她一咬牙,毅然離開讓她眷戀不捨的懷抱,順手摘下紅袖左耳的耳環。

「嘻嘻,大姊,這個送我當餞別禮吧,我那些小東西就送大姊了。」

說完,不給紅袖說話的時間,她轉身就走。

這一走,便是百年逃亡。

一直過了很久,她才得知紅袖的身殞竟然與自己密切相關。

那時,她才深刻體驗到眼妖的悲哀──就算能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鴻溝目睹事情的經過,卻什麼都做不到。

什麼都無法改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悲劇的上眼。

所以恨,所以怨。

@@@@@@@@@@@@

嗯.....好久沒更新了(被打死)
最近在修改九戒,
然後有位很強的朋友建議我重新設定人物的細節部分,
所以我終於又爬回來寫這篇了XD

魅瞳姊姊不是強者,
她從來都不是像狐狸哥哥等抄傢伙就可以跟人打得乒乒乓乓響的狠角色,
所以當仇敵上門,
她只能逃跑。
這種角色對我來講挺新鮮的,
過去筆下的人物一個個強到像鬼(誤

我現在人在美國紐澤西,
為啥咪別的地方下雪了,
我這裡死等活等就等不到雪呢?!
我想堆雪人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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