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還記得在認識那人以前,他從來不相信原來人活在這世界上,可以遇到一種朋友,不需要猜測、提防、質疑、思考、解釋,只要順應本能就能相契合,伸出手就能得到回應與支持……

同樣的,在失去那獨一無二的朋友後,心也彷彿缺了一角,就算還是可以笑著享受生活,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當他的生命走向盡頭,他已經毫無掛念。

摯友已辭世,黃月英擁有足夠的堅強與智慧面對生離死別,孩子們也各自有了一片天空,這世上已經沒有需要他擔心牽掛的事情了,也沒有人會再喚他一聲……

『子寰!』

他是心滿意足的含笑閉眼,等待與世長辭的黑暗將他所有意識淹沒……那,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再次睜眼時,會回到已經變得十足陌生的房間?!

看著面前那雙十指修長纖細,有著習武的厚繭,卻絕對不是跟了他一輩子的老繭的雙手,他踉蹌的翻身下床,倉卒的衝到衣櫃前,拉開衣櫃──

更衣鏡映出一張曾經很熟悉,卻因為七十來年沒看過而顯得陌生的女性臉龐。

長過腰身的烏亮長髮、中性偏柔的五官、酒紅色貼身背心和白色短熱褲、修長勻稱而結實的女性軀體……

「楊筱依!」

她顫抖的吐出這個身體主人的名字,大腦一片混亂。

為什麼?

她是楊筱依?

那風颺又是誰?

她是真的穿越了,還是那只是一場夢?!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衝到電腦桌前,用生疏的手法開啟電腦,聽著數十年不曾聽過的主機運轉聲,卻只感到心慌與恐懼。

等不及開機時間,她跑回床邊一把將枕頭扔下床,一陣東翻西找,最後終於在櫃子上找到她的手機──她都忘了自己習慣把手機放在床頭書櫃上了。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七號?!

手機從手中滑落,大腦一片空白的楊筱依過了很久才有力氣移動身體來到電腦前,點開網頁,開始搜尋三國歷史。

她緊緊咬著嘴唇,彷彿若不這樣,就連移動滑鼠的勇氣都沒有了。

她的摯友、她的妻子、她的兒女、她的朋友和護衛們……不可能是假的!

不管是心痛還是感動,明明都是那樣的真實!

很詭異的,打入三國歷史四個字,在奇摩搜索不到任何歷史資料,倒是跑出不少小說網頁。

「勉強算好消息。」總比一下子就看到三國鼎立的好。

深吸一口氣,她轉而輸入曹操兩字,用近乎停止呼吸的心態等待網頁開啟。

這一看就讓她忘卻了所有,只能著魔般的看著螢幕上一行行的文字──

平定亂世的能相曹操、貴為帝師的王佐之才荀彧……那是她和奉孝一起努力過的歷史痕跡,有她所愛的人們一生的記載……只是沒有他。

風颺這個名字唯一出現的地方是在陸遜和風宇的傳記中提及他們的義父或父親是大商人風颺,與郭嘉交好……

不知道為什麼,眼眶泛熱,心底微酸。

不在歷史上留名是她自己選擇的,不捲入權力中心也是她所希望的,可是看著那簡單一句「似與郭嘉交好」,卻感到寂寞心痛。

她和奉孝,才不僅僅是這樣,而且那個總是輕挑微笑的傢伙其實很冷情,看似不拘小節、灑脫不得罪人,但與任何人間都有種淡淡的隔閡感,而且比誰都傲,若沒有一點讓他認可的能力,連朋友都做不成……他唯一的摯友,是她。

為什麼要讓她回來?

為什麼要讓她回到這個離他們這麼遙遠的時空?!

她想要的不過就是與所愛之人平安過一輩子,含笑壽終正寢後被兒子安葬在與郭嘉相鄰的墓穴,未來有一天黃月英也會葬在他身旁──那才是她真心期望的終局!

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折磨、嘲笑她曾經擁有的一切?!

如果說擁有完整人生的風颺無憾的死在三世紀初,那她這個活在二十一世紀卻一事無成的楊筱依又算什麼?

「奉孝、月英、伯言……」

近乎呻吟般的呢喃著心愛之人的名字,一個人蜷縮在電腦前,楊筱依感覺到曾經讓她懷念異常的高科技沒有帶給她絲毫的溫暖,反而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在各種細微的機械運轉聲中,伴隨著冰冷像毒藥般浸入她的肌膚。

她想回去!

這密不透風的建築物外看不到幾抹綠,她懷念記憶中窗外開滿一片、如彩雲般的桃花;觸感冰冷的水泥牆漆著蒼白的油漆,提供完美保護的同時也將屋內的人監禁在孤獨的空間,她想念作工紮實的木頭房屋,想念牆上透入的微風和青草香,想念踢開門就可以看見的那幾張臉龐,想念熟悉了一輩子的體溫……

她想回去……明明就已經是該死之人,為什麼不讓她在全無遺憾的時候畫下人生的句點,偏要強迫她回來?!

她怎麼可能做到把發生在近一千八百年前的一切當成一場夢,絲毫不受影響的繼續過她「應有」的人生?

楊筱依忘記自己坐在電腦前多久,只知道她在一種很難以言喻的心態下打開了文件檔,生澀的敲著陌生的鍵盤,一字一句的打下「風颺」的一生。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她只想在自己忘記前,將所有的一切都寫下來。

她想證明這不是她的妄想、不是她的白日夢、不是她精神分裂產生的幻覺,所以,她要在寫完這一切後,到圖書館去找詳細的史料。

若她寫的與史料的細節相符,也許可以證實她沒有發瘋,而是貨真價實的曾經以一個男人的身分走完一輩子,有心意相通的知交好友、有肝膽相照的生死兄弟,也有賢慧聰穎的妻子,和讓她傾盡所有父愛去照撫的孩子們。

──說來也可悲,即使是在這樣震驚到無以復加的情況下,她性格中根深蒂固的冷靜依然讓她選擇了一個最能找出問題真相的作法。

坐在電腦前,她專注的打下一個又一個字,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楊筱依近乎巨細靡遺的寫下還記得的每一天、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從釀出第一罈酒、收下第一個屬於自己的貼身僕人、擁有第一家酒樓……到第一次遇見郭嘉、第一次和郭嘉討論兵法……

她只是沒日沒夜的打字,感受不到飢餓,也感受不到疲倦。

除了弄清楚她究竟是誰以外,她根本不在意任何事!

意識不知在何時消失,黑暗中,她依然在呼喚思念之人。

……

等到她再次恢復知覺,人已經在醫院了。

脫水、血糖過低、營養不良……

醫生的聲音成了沒有任何意義的背景音,楊筱依看著站在病床前板著臉瞪她的堂哥,只覺得眼眶發熱,卻沒有任何眼淚流出。

早在郭嘉到死都還因為擔心他而特地留下違背不拘小節本性的遺書後,他就在心底對他唯一的摯友承諾,他不哭!

「小依,妳到底怎麼搞的?曠職、不接電話、鬧失蹤、還昏倒在電腦前……」

聽著大堂哥楊筱中嚴肅的訓斥,楊筱依愣了很久才意識到工作、電話似乎是很嚴重的東西,只是她太習慣有人幫她打點好產業,習慣有人直接推門進來找她,所以才會忘記了。

不過,她現在連上街的勇氣都沒有,她根本無法忍受這充滿空氣污染的骯髒空氣、灰沉沉的天空、往來呼嘯的交通工具和一張張冷漠的臉。

任由大堂哥唸了半天,楊筱依才靜靜的開口問:

「可以出院了嗎?」

那是一種絕對不該出自一個二十七歲女人口中的口氣,平淡、蒼老,甚至帶著習慣作決定的上位者慣有的魄力,這令楊筱中不自覺的閉上嘴巴。

這種口氣,怎麼好像爺爺啊?!

「還要住院觀察一天。」

「……」幾乎是立即的,楊筱依就想開口要李亞幫她把筆記型電腦拿來,可她很快就意識到她現在不是風颺,所以只是張張嘴,又把嘴閉上。

「小依,妳到底怎麼了?」楊筱中皺著眉頭,他感覺不過半個月不見的堂妹變得很奇怪,奇怪到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雖然當年嬸嬸去世後,這個堂妹也是忽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開始努力「當個女人」,但跟現在的情況不一樣。

當初的楊筱依轉變是有機可循的,現在的她卻端著一張漠然的臉龐,看著窗外沉默不語,坐在床上,又好像不在床上,若非剛剛才有過短暫的交談,楊筱中都懷疑她是遭遇什麼巨大變故把自己的心神封閉了。

「我需要電腦,大哥,幫我拿電腦來好嗎?」楊筱依已經忘記她當初是怎麼跟大堂哥說話了,但她記得家中輩分是統一來算,所以她該叫他大哥而不是大堂哥。

楊筱中瞪眼,若是他熟悉的小依,現在應該會用歉然的微笑說些像是「我沒事,別擔心,觀察一天就能出院了」之類的話,而不是面無表情的開口就要電腦!

想起那跟原本一絲不苟的整齊完全相反的凌亂房間,楊筱中很不踏實的問:

「小依,有人闖進妳家嗎?」

雖然他個人傾向於替闖入者的人身安全感到憂心啦,但堂妹這模樣讓他不免擔心起是否她發生什麼事情。

「沒有,我只是在找東西……大哥,我需要電腦,或者我已經可以出院了?我只是體虛了點,喝兩帖藥就沒事了。」

兩帖藥是什麼東西?!

就算她時常幫爺爺和叔公們煮藥膳,這樣的遣詞用字也太詭異了。

「不行,住院好好檢查一下!」楊筱中很認真的制止她想出院的念頭,「我去妳家幫妳拿電腦。」

走出病房,楊筱中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主治醫生詢問自家堂妹的腦子有沒有出什麼大問題,怎麼個性忽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連口氣都變了。

「總不可能是穿越吧?還記得叫我大哥,應該不是……」

楊筱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某種意義而言完全說中了問題所在。

而且他完全忘了,在氾濫的穿越小說題材中,有一種穿越,是可以接收被附身者所有的記憶和感情的。

……幸好他忘了!

@@@@@@@@@@@@

整整半年,楊筱依都維持在一種恐怖的執著狀態,除了少量的吃飯和睡眠時間外,所有時間都被她拿來打字。

期間也有朋友、親戚趕來探望她,但也許是分離太久的關係,她雖然感覺懷念,但完全沒了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更拒絕被打擾干涉。

楊筱依或許是將頑固包裹在從善如流的寧靜氣質之下,可風颺倔起來卻像隻牛,就算是郭嘉和黃月英親自出馬,也只有不到三成的機率能讓他改變想法。

而現在的她,或許身體是楊筱依,身體中的靈魂卻是風子寰,而能勸阻的她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出於一種不想讓珍貴的回憶就這樣被歷史洪流遺忘的微妙心態,楊筱依開始在網路上貼文,使用的ID是蒼竹,只是她將文章裡主角風颺的字給改了,因為她不想聽到任何人叫她子寰。

她開始在網路世界中有了點名氣,甚至有歷史系的學生、研究生或教授在她的網誌上留言,與她探討東漢末年的歷史與文化發展,同時讚嘆她為了寫作所收集的資料之「詳盡」。

可是,沒有人知道這根本不是收集而來的資料,而是她切身經歷過的一切,若有材料,她甚至可以釀出原汁原味的漢末美酒,因為那本來就是她發明創新的。

她吃不習慣現代精緻的食物、除了累到極限以外根本睡不著,短短半年內體重起碼掉了十公斤,失去光澤的長髮被隨意綁在腦後,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抹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幽魂。

她從網路上購買了所有她買得到的相關歷史書籍,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讀著那些好友、晚輩們的一生,只有這個時候,那種知道自己所愛之人安然度過一生的滿足與喜悅能稍稍給她一些安慰。

她知道這個時代也有很多人愛她,知道她的行為讓很多愛她的人擔憂與傷心,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割捨掉曾經真實活過的自己。

知道該振作未必就能振作,她活在現代,心卻留在漢末,那種被自己靈魂歸屬的時代拋棄的孤獨與寂寞不斷的在蠶食她的內心。

她無法自制的再度開始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我是誰。

而她無法對任何人說明她所承受的壓力和孤單。

『子寰,過去的你造就現在的你,而現在的你就是風颺風子寰,是嘉的兄弟、嘉的好友知己,我知道你心裡掙扎痛苦,但沒人幫得了你,因為沒人知道那是份怎麼樣的沉重……不過,我永遠都會喚你一聲子寰,你是何人,已無需多問。』

當初郭嘉將她拖出思考漩渦時說過的話一直在腦中迴盪,卻無法讓她好過一點。

當年的風颺有郭嘉,但楊筱依沒有,雖然她也有好朋友,可全部都不是能讓她毫無保留的付出的那一個。

這時代沒有人會毫不保留的接納全部的她,也沒有人會毫無顧忌的支持她所有的決定,若她把這番經歷說出去,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她去精神科檢查。

還記得奉孝曾說如果不是風颺付出的一切太坦率真誠,他沒那麼容易交出真心。

可她沒有告訴奉孝,若不是他令她感到深深的安心與信賴,她的理智也不容許自己隨便就把內心敞開給他人看清。

兩個男人在那邊玩真心話大告白不是太肉麻了嗎?

所以她用調侃的態度將話題帶過,從沒將這些話告訴他……現在,她後悔了。

寧可把彼此都噁心到起一身雞皮疙瘩跑去吐,也該把內心最真的話告訴他才對,不然一但錯過時機,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也許,她快瘋了吧?

混亂的情感、紊亂的記憶、幾乎要將她溺斃的寂寞……

她想去大陸尋找當年的溫泉山莊,可物換星移一千八百年,滄海都已成桑田,她根本不敢想像現在的那裡是什麼模樣。

她無法接受奉孝的沉眠之地被人毀去,更無法承受那幾座墳墓安然的立在那裡──那樣她怕自己真的發瘋去扒墳想把自己埋進去。

只是,死去的是風颺,不是楊筱依。

同樣的,郭嘉等人重視的,也是風颺,不是楊筱依。

是他,不是她……

凌亂的房間內,規律的打字聲再度響起。

沉浸在回憶與心痛交織的世界裡,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陌生的男性嗓音從身後的房門口傳來。

「我就知道妳會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

@@@@@@@@@@@@

第一節比較沉重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嗎b)
第二節就會開始好轉了XD
目前預計寫四到五節,
關於歷史的銜接問題會在後頭敘述,
至於時空分歧點那啥的高深問題...反正主角們沒一個是這方面的權威,
大概會成為一個謎題吧(遠目)

因為禮拜二三四要陪爸爸出去度假,
所以今天提早更新,
看能不能在出門前把這三天的更新預先貼給大家看XD

先謝謝有訂購個人誌的朋友們,
有需要我蓋貓爪儘管說沒關係(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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