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兩刻鐘後,兩個人穿著簡單的夏裝靠躺在書房裡鋪了草蓆的榻上,喝著冰鎮過的酸梅湯,同樣累得動都不想動一下。

最後,是風颺先累積了足夠爬起來的力氣,抽了條麻布扔給郭嘉讓他擦頭髮,自己盤腿坐在旁邊擦頭。

郭嘉懶洋洋的瞇著眼,隨手擦了兩下頭髮,輕笑兩聲。

「你啊,就是脾氣太絕對了,偏偏又太心軟……真的不想理會了就躲去隱居吧,憑你的能耐,天下還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嗎?」

風颺擦頭的動作一頓,哼了哼。

「不去!」

「別說是因為我,這身體雖破但沒那麼容易死。」郭嘉嗤笑了聲。

「不是因為你。」風颺悶聲道,表情在擦頭毛巾垂落形成的陰影中成了謎。

「那又為什麼過得不愉快卻不離開?我心目中的主公不一定是你心目中的明主,對嗎?」

「……別扯了,這世上還真沒誰有資格當我心目中的明主。」風颺鬱悶的道。

看太多三國小說就是被那些作者們害得哪個諸侯都看不順眼,而且以他的想法和個性很難真心全意的低頭效忠一個人──他的要求也不高,只是希望那人能讓自己敬佩而已,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態影響太過,他怎麼看曹操都怎麼牴觸。

所以他弄出個莫須有的誓言,卻因為心軟而不停出言謀策,把自己逼到了一個不上不下的死角,可轉念想想,像他這樣「可疑」的一個人,曹操願意聽他建言並讓他出入府衙與那些重要心腹謀臣相處辦公,就不是普通的「大度」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見他停下擦頭的動作低頭不說話,郭嘉安靜的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冒出一句:

「三國是哪三國?」

啥?!

猛然抬頭,風颺瞪大眼。

「你……你在說什麼?」

他聽錯了嗎?!

「東漢末年分三國,烽火連天不休,這是你說的。」郭嘉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子寰,從認識你的那一天起,你眼中的憂慮就沒有消失過。」

原本,他是不打算問的,但這兩年來也許連風颺自己都沒發現,他雖然還是在笑,可是眉宇間的摺痕卻日漸愈深,眼底的悲涼日益漸濃,簡直就像是……已經預知了某種程度的終局。

是為了他、為了戲志才、文若等人,也是為了這個亂世。

他看呂布的眼神像是在看死人;他說起呂布與陷陣營的高順處不好的口氣帶著「早就知道」的冷諷;就連兩次向曹操建言時,都有一種沉重的掙扎在他眉宇間揮之不去。

「你可願意告訴嘉,你究竟背負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這個在六年前還事事能談笑揮灑自如、開朗愛笑的摯友變得如此?

難道,真的是他猜測的那樣嗎?

所謂的……歷史……

在郭嘉那雙洞悉力驚人的目光注視下,風颺臉上的震驚漸漸褪去,剩下的只有濃濃的無奈與沉悶。

「……」張了張口,他真的很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什麼事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背的感覺,很累。

但是,說出來後會比較好嗎?!

讓郭嘉陪他一起背負這樣的沉重負擔,是種自私!

「奉孝,聽了你會後悔的。」沒有任何一個聰明有抱負的人會想知道自己「既定」的一生。

「既然問了就不會後悔,你知道我好奇心很重的。」郭嘉勾著唇角,探手拉下遮掩風颺表情的麻布,不讓他躲藏情緒,用很堅定的眼神看著他難得不安閃爍的目光。

踟躕了半天,風颺慢慢低下頭,悶聲道:

「……奉孝,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

「好。」

「一千八百多年後,在南方海外夷州的一個孩子的故事。」

他說得很慢、很長、很詳細,郭嘉也時而不時的問一些問題,有些他曾經以為遺忘的回憶,都在這樣一問一答的敘述中被回想起來。

這個故事他們講了十天,這十天內除了去幫戲志才看診的時間外,他們都縮在書房內,食則同案、寢則同榻,就好像若干年前的那一年一樣。

「忽然有一天,那孩子一覺睡醒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嬰兒,回到了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東漢末年,而亂世即將揭開序幕,他已經毫無退路。」

終於說完最後一句話,風颺整個人像是被榨乾全身精力一樣的癱在床榻上,看著郭嘉在燭火下晴暗不定的臉部側影,發愣。

「然後呢?」郭嘉轉頭看著他問道。

「然後那孩子就從頭活起,試著在能力範圍內試著多救一些人,努力想在亂世中自保……」

「直到誤打誤撞遇到一個本該在三十八歲就死掉的短命鬼,才決定放手一搏……是嗎?」

看著風颺錯愕到彷彿看到鬼的模樣,郭嘉笑了起來。

「我說過你不該喝醉酒的,子寰,你一喝醉就抱著我說不會讓我三十八歲就死的。」

……靠!

「你老早就知道了?!」風颺飛快坐起身,叫道。

「我不知道。」郭嘉認真的看著他,「你不提,我就不知道。」

他尊重他的選擇與隱私!既然他不說,他也可以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會問,只是不捨他被無法說出口的過去逼到漸漸笑不出來……

與郭嘉互看半天,風颺撇撇嘴。

「好了,你現在想知道什麼?我不確定若未來改變了,會不會比較好。」

他只是個有些軍事能力的中文系碩士生,也許讀過幾本天工開物之類的書籍,也許讀過ㄧ堆跟三國有關的小說,但天知道當歷史脫離他的掌控後,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

想好一點,打從他來到這個時代開始,就已經產生了時空的分歧點,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時空了;而最壞的結果,也許就是歷史被改變、曾經有過的各朝各代湮滅,就連他這個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個時代的亡靈,都會一起消失……但若他消失了,那又是什麼促成了歷史的改變?!

只是這個問題不肯能跟郭嘉討論,要一個半吊子跟一個古人討論時間與空間的哲理也太為難彼此了。

郭嘉沉吟了一下。

「這就要看你是想保有你知道歷史的優勢,還是想盡快結束亂世。」

「當然是盡快結束亂世。」

「那跟我說說大致歷史走向,如果我沒料錯,公孫瓚、袁紹、呂布、張繡等人都不可能再得意幾年了,孫策此人必死於匹夫之手,漢中張魯與西涼馬騰都不足為懼……三國……劉備得民心,身旁又有猛將,日後可能成患,主公算一個,另一個是因為地理位置關係遠離中原紛爭的江東或蜀川是嗎?」

風颺聽得是目瞪口呆。

娘咧,這樣也行?!

「奉孝,你神啊,這樣都能把三國鼎立給猜出來。曹操、劉備、孫權就是日後三國鼎立的主角了。」

看著風颺難掩欽佩的模樣,郭嘉唇角一勾。

「別佩服我了,來想想看,如果劉備和孫權活不到三國鼎立時,這天下會如何?!」

風颺渾身一震。

他知道郭嘉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最好在子龍投靠劉備前就把劉備給暗中殺了,趙雲趙子龍可是帥將之才,而且是三國武將中少數活得很長壽的一個,能挖過來最好。」遲疑一下,他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你這算什麼介紹?」郭嘉微微側頭看他。

「子龍是我的好朋友,雖然沒你那麼親近,但我不想讓他出問題,也不想跟他為敵。」風颺坦率的道。

「那我們最好商議一下,」郭嘉的雙眼閃閃發亮,「把那個劉備的一生敘述一下。」

「歷史已經有些改變了喔。」風颺嘆息,「光是你提早三年出仕就讓很多事情變卦了。」

雖說他很少去理會曹營的動向,但時勢變化不需要太留心也能注意到有了原本不該存在的郭嘉的影子。

「說說無妨。」郭嘉催促。

他在郭嘉的低笑中將劉備的事蹟大略描述了一遍。

聽完後,郭嘉沉吟了很久,才問道:

「子寰,要你殺這些人,你下得了手嗎?」

他知道子寰心地軟,若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也就罷了,偏偏是一個歷史上頗為「仁德愛民」的人。

殺劉備……

沒有來由的,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在那徐州風家宅邸的小院中,微風徐徐吹過的午後,他跟郭嘉談笑的情景。

『為大義而捨小義,說白了就是為了自己的大利益而犧牲旁人的利益,自己或家族為大、他人或弱勢居小,將那些爭權逐利的行為套上大義的名號,就像是婊子來立貞節牌仿般的可笑。』

何謂忠義?

忠義是讓滿腔熱血的愚蠢之人心甘情願就死的謊言。

何謂仁義?

仁義是收買人心營造名聲的騙局。

不論為名、為利、為仇、為義,殺人的事實不曾改變。

曾經,他不想殺人,不想成為野心諸侯的爪牙或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而後,他學會不要為殺人的事實找藉口──不管殺人前抱持的理由再充分,殺人者就是殺人者。

不管講出多少義正辭嚴的理由將殺劉備孫權的行為合理化,殺人就是殺人。

不過,他和郭嘉從來都不是聖人,因為聖人在這個亂世中根本活不下去。

看著認真凝視自己的郭嘉,風颺輕揚唇角。

「可以。」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這麼說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似乎聽起來很不真切。

「你師父的誓言呢?」

「事實上我沒有師父,我會的那些全是上輩子的家學淵源。」風颺雲淡風輕的道。

郭嘉看著他,忽然有點猶豫。

除了子寰以外,他手上沒有任何足以除掉那些人的力量,而依照曹操的自信與自傲,在劉備的勢力真正茁壯起來前,也不願對劉備動手……他是曹操的謀士,謀士的職責就是不擇手段的替主公除掉一切礙腳石──為了實現胸中理想!

只是,他的計策,難道要讓子寰來執行嗎?這樣是否對子寰而言太殘酷了?

一時間,郭嘉有些猶豫,反倒是風颺看著他,微笑。

「開始來討論一下吧,宛城之戰我一定要在,我有命人盯著趙雲,他離開公孫瓚時我會收到消息,在那之前要把劉備幹掉。」

「宛城……你擔心張繡?夾在我軍與荊州之間,他也是兩面不討好又必須兩面都討好,只要主公再強大些,張繡必降。」

面對郭嘉一臉「那人有什麼好緊張的」的表情,風颺只好把宛城之戰的事蹟說了一遍。

「演義裡還說是因為曹操玩了張繡的兄嫂才導致張繡投降後復又叛變。」

「……」郭嘉愣住了。

「而且姑且不管那些演義怎麼說的,歷史上,後世稱你為鬼才郭嘉,張繡身旁有個毒士賈詡,他不但多次使計重創曹軍,還是三國中少數笑到最後得以善終的頂級謀士,所以說,既然曹昂和典偉都為了保護曹操戰死,你若要去,我就一定要跟著。」風颺很認真的道。

宛城之戰時他原本有別的任務,應該不會跟隨曹操行動,但風颺提到了賈詡……郭嘉眼中光芒閃動,那是一種興奮的光澤。

半晌,郭嘉才露出一抹輕挑的笑。

「你提七殺令時,有在暗指這個對吧?」

「……奉孝,人太聰明是會被討厭的。」

「還有,張繡沒有兄嫂吧?」

「張濟的老婆啊!」

「但張繡是張濟的族子啊!」

「……我就不能記錯了嗎?」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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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經決定了,各種計畫就按部就班的推展開來,風颺也開始進行一些布署。

劉備現在所在的徐州可是他的大本營啊!很多事情策畫起來很容易!

曹操已經決定在明年春天發兵攻打張繡,因此風颺便計畫過年時回家一趟──不但曹操那裡說得過去,任何人看來都不會有疑慮的!

另一邊,他以連絡上他家師兄的的說詞向曹操轉述可以代購戰馬,不過要換取等價的箭矢等軍需裝備,當場令曹操大笑三聲──在北方被袁紹和公孫瓚等諸侯佔領後,曹營的戰馬得之不易!

相較之下,箭矢什麼的容易多了。

「這戰馬如何運來?」

「走私!」風颺給了兩個乾淨俐落的字眼。

於是乎,在這年十一月底,三批數量分別為三百、三百、四百的優良戰馬交到了曹操手上,風颺也大賺了一筆!

──打劫烏桓、匈奴、鮮卑人得來的戰馬和自己兩個馬場養出來的戰馬早就太多了,他手上沒那麼多騎兵,用馬匹換別的戰略資源是很好的選擇,更重要的是還可以取悅曹操!

負責來跟曹營接頭的是他的心腹之一,一行兩百人充分展露了疾風蒼狼的剽悍,也表現了足夠的對曹操的敬重──皆大歡喜的局面。

趁此機會,他提出要親自回家退婚的事,心情很好的曹操還開了他玩笑……囧!一個在歷史記載上擁有至少十六個老婆的傢伙好意思說什麼?!

他這趟可不輕鬆啊……要把劉備給幹掉,光想到關羽和張飛的實力就讓他頭皮發麻……

郭嘉看出他有些緊張,臨行前連著三天晚上都陪著他──據郭嘉所言,這就跟要他回去幹掉項羽是一樣的刺激!

這種說法倒是讓風颺有興致笑了。

回到徐州老家,果不其然被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通,又因為堅絕拒婚而跟父母吵了一架,最後被關在他自己的小落院裡。

是夜,風颺坐在暖呼呼的炕上,對著漆黑的庭院笑道:

「來了還裝什麼?」

「少爺,您還是一樣厲害。」一個人影無聲無息的從院子角落的樹後走出來,推開門走進房間,帶進冰寒刺骨的冷風。

「好歹你是我帶出來的,雖然不知道你躲在哪,但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風颺輕笑,將手邊的酒壺扔過去。

那人的反應完全不因為黑暗而有所遲緩,俐落的接下酒瓶仰頭就喝,一邊將肩上的包袱遞給風颺。

他的臉在黑暗中朦朧不清,但聲音聽起來年紀不大。

風颺將包袱打開,裡頭是一小罐液體和一捆香。

「幹得好,子曉,這次回來,陪婆婆過個年吧,她老人家身體不錯呢。」

滿意的收起包袱,將那人拉上炕暖暖身。

「多虧少爺幫婆婆治病,小妹的腿也好了很多。」聽風颺提起家人,那人的語氣和緩了不少,多了些溫柔。

「明年就滿十年了,考不考慮轉內職娶小妹?」

「還不行,我還沒培養好接班人,明年直接轉職,這些工作會停擺的。」

「再讓小妹等五年她會拿桿麵棍打我……這樣吧,你培養好接班人就跟我說,半年後確定接班人沒問題你就可以退休了。」

「謝謝少爺,我只再需要兩年的時間就夠了。」

又閒聊了片刻,風颺便結束談話了。

向風颺深深一鞠躬,那名為子曉的男人走得跟來時一樣安靜無聲。

往後一躺,風颺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爍的無人能解的光芒。

將已知的歷史攪得一團亂,再開拓新的歷史,奉孝這破而後立,還真是破得很徹底。

唉,少年時讀三國演義,最愛的是劉備;長大後讀大陸網路小說,最愛的是趙雲、周瑜和郭嘉,至於領頭的老大們……看小說裡主角批判的多嚴重啊,是愈看愈失望……

以歷史和演義來評斷一個人公平嗎?

劉備到底是個心機重的膽小鬼還是一個仁德名主,他不知道。

可不管知不知道,他都已經累了,倦了,不想再想了!

殺劉備、殺孫權和殺其他人一點差別也沒有,沒有誰的命比較高貴……

「我不是聖人。」風颺低語。

他只想把這一切都結束,在他最重要的好友的身體被這亂世拖垮前結束這亂世!

每個打著大義旗幟舉兵的諸侯都有各自的理由,但沒有人願意為了天下蒼生放棄所謂的大義。

所謂的大義,不是應該是天下百姓的共識嗎?

與其看著歷史走向三國鼎立、紛戰多年,倒不如就這樣死心踏地的作一柄劍,一柄屬於他最好的朋友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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