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嵐】


這是一個適合曬太陽午睡的秋涼天氣,雲浪忽然突發奇想決定要到「異界」的屋頂上發懶,耍自閉沒多久,藍以凰也爬了上來,悶不吭聲的就在他旁邊躺下,一起被溫暖的太陽曬到全身懶洋洋。

忽然,不知道何時放棄午睡,反而睜著眼在發呆的雲浪突發奇想的開口問道:

「哪,學妹,妳覺得人類是什麼?」

「人類?」昏昏欲睡的藍以凰睜開原本已經快閉緊的眼,看向他,「突然問我這種問題啊……讓我想想喔。」

「好,妳慢慢想,別睡著就好。」

之前還怕曬黑呢!現在倒快睡著了……人類真是種反覆無常的生物啊。

「誰睡得著啊?問這種困難的問題……」她咕噥,繼續絞盡腦汁努力想。

人類是什麼?狗就是狗,貓就是貓,人當然也就是人啊──可是她很清楚雲浪要的絕對不是這麼直線思考的答案。

拍拍她苦心思索的腦袋,然後被她拍開不規矩的狐狸爪。

「別吵我,靈感被你拍掉了啦!」

「好好,我不吵妳。」他舉高手投降。

被他害得必須思考這種沒什麼意義的詭異問題的少女齜牙咧嘴了一番,嘀嘀咕咕的抱著腦袋努力想屬於她卻不見得是他要的的答案。

雲浪淺笑著繼續觀看藍天浮雲,等待她的答案。

一陣清風吹過,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名喚風嵐的……那個人……

回憶起來才發現,原來,他已經學會了人類口中的「懊悔」與「感傷」。

……

……

他獨自活過很長的一段時間,自從那個替他命名的男人消失在天地塵埃之間以後。

那個人稱呼他為「雲浪」,理由是他金色的九尾舒展開來,很像旭日東昇時,閃爍耀眼光芒的雲海,所以,叫做雲浪。

剛獲得這個名字時,他還是個初來人間界的妖怪,不懂「感情」,也不會除了作戰以外的「思考」,除了活下去與變強以外,沒有吸引他注意的事情。

第一次聽見有人呼喚自己,只覺得煩燥抗拒。

一旦他承認,這名字就可以成為「咒」,成為彼此之間的「制約」,他將受到這兩個字的牽制,受制於另一個生命,習慣了那股無形牽扯卻又失去的空洞,還在胸口不曾消失……所以他本能的排斥起這兩個叫做「名字」的東西。

後來,在他逐漸理解什麼是「喜歡」以後,才漸漸發現,自己「喜歡」聽見那個人叫他,「喜歡」聽見那個人唸著「他的名字」時的音調──如果那種胸口有某種熱流滿溢出來的感覺就是人類所說的喜歡。

他喜歡看見那個人呼喚他時專注的神情,也喜歡那人臉上和煦如風的笑。他喜歡那人低沉和緩的嗓音,喜歡那溫和灑脫的態度,以及從容包容的關心。

他分辨不出人類長相的好壞,但他喜歡那個人的臉……至少,他覺得「好看」。

用人類的說法來講,那個人像是他的「老師」,教導他以往在妖冥界不曾學習過的知識、常識與屬於人類的感情,以及一身道法和各式各樣的技能;也像是他的「父親」,因為那個人養他、關心他、照顧他、陪伴他──雖然那時的他一直認為自己不需要。

他從來沒有告訴那個人,其實自己很喜歡他,也很喜歡雲浪這個名字。

在失去那個人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明白那種「不想告訴他」的心態,是自尊心作祟,也是類似人類孩子跟父母親間的賭氣情緒。

故意不說出對方最想聽的話,想看對方無奈縱容的笑、想讓對方哄著自己,想看見對方更關懷的態度──如果一直不讓他順心如意,就可以一直擁有他全心的注意,他是這樣認為的,九尾妖狐狡詐擅長算計的天性讓他本能的知道怎麼獲得更多自己喜歡的東西。

他喜歡看那個人被他氣到不行又拿他無可奈何,只好一個人撫額搖頭猛嘆氣的模樣;也喜歡看見那個人在替闖禍的他善後時,臉色發青,喃喃自語什麼無量道尊、太上老君時候的啼笑皆非;他更享受那個人被他氣到徹底爆發後,再也不能冷靜優雅,抓狂的滿天滿地追著要用飛劍砍他尾巴的跳腳。

所以他故意裝作毫不在乎,故意唱反調,故意不用人類的語言說話。

──他只是忘了離別總是來得很突然,忘記所謂的永遠在一起只是瞬間的奢望……並且不想承認那個人已經成為他的世界的全部。




因為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會消失,總認為時間還很多,所以可以慢慢耗,等待一個時機,再給對方驚喜。

等到訣別來臨的時候,才想起來他甚至沒有對那個人笑過。

那個人一直都希望他能露出笑容,他知道,但他不明白笑容有什麼用處。

生長在互相殘殺的妖冥界的他,對於「笑」這種情緒暗暗琢磨了好久,等到終於明白笑容是什麼以後,則開始為了捉弄那個人而故意板起臉,只在那個人不知道的時候露出促狹愉快的笑。

打開逆行通道來到人間界的是他、在人間界行事囂張的是他、正面槓上各方強權的也是他,但為此付出代價的,卻是費心照顧教養他的那個人。

差幾年就可以修道成仙的那個人,為了掩護他安然從各方守護者的夾擊下脫身,落了個元神盡滅的下場。

別說是輪迴投胎,連魂魄都沒留下半點痕跡,在守護者群過度蠻橫的強大力量下,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他,在親眼看見那個人神形俱滅之後,發狂了。

自從遇到那個人後就沉寂的妖族血液在沸騰,逼出殘暴噬血的天性;放棄語言的野獸吼聲熟悉又陌生的迴盪在耳際;溫柔的色彩消失了,眼前又只剩下與妖冥界同樣的灰與紅。

曾經為了留在那個人身邊所設下的自我限制,再也不存在了。

徹底妖化,放棄思考,只憑戰鬥本能攻擊毀滅一切,拼著性命不要也要將那些守護者解決掉。

擁有四千年道行的瘋狂九尾妖狐,和五名因為之前的攻擊已經有些脫力的守護者拼死一搏的結果,是他花了四千年累積的道行盡毀,妖丹破碎,守護者二死三重傷,雙方皆無力再戰。

殘存的守護者在最後一擊的強勁餘波中離開了,他則被打入地底,在妖丹碎裂的瞬間就昏了過去。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想必殘存的守護者也這麼認為,畢竟沒有道理一個妖怪在妖丹破碎、身負重傷後,還能活下來。

更別提當初雙方強橫的力量足以將他粉身碎骨,打得連灰都不剩。

所以他們在沒有察覺到他的氣息後就離去,沒有費心檢查,他因此撿回一條命。

等他恢復神智後,才發現他滿身是血,狼狽的被封在地底靈脈,身旁是那個人殘存的法寶張成的守護結界,體內則是那個人教導他的道家功法在流轉,以極穩定的速度在吸收地底靈脈的天地靈氣為自己療傷。

躺在地底,沒有力氣移動,只能感覺鮮血流入眼睛再流出,那種滾熱的液體流個不停,就連血止了,也還是不停的從眼角流下……

到頭來,那個人救了他兩次,死了。

而他救不了那個人,卻還活著。

還活著,卻什麼都沒有了。

那個人教他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什麼感覺是「難過」,也讓他知道,原來妖族也是會流淚的。

──風嵐,就是那個人的名字。

他只呼喚過那個名字一次,在風嵐灰飛煙滅的那瞬間,撕心裂肺的悲鳴,與風嵐叫他快逃的聲音重疊了,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被聽見。

如果聽見了,風嵐會很高興吧?!他一直那麼的希望他能開口喚他……如果能聽見就好了。




而後,他獨自在人間界流浪,行事作風卻大為收斂,有意無意的開始模仿風嵐的處事態度,因為在失去風嵐後,他才發現自己對風嵐的認識少的可憐。

他不想風嵐就這樣徹底消失,他想了解風嵐的思考,想證明風嵐確實跟他一起相處過,所以他努力去融入人類社會,學著當一個「人類」,努力記起每一個他不曾珍惜過的片斷回憶。

他依舊用著「雲浪」這個名字,在重新修煉自己妖丹的同時,努力修習風嵐的道法,因為這是風嵐唯一留下來的,曾經存在的證明。

千百年的歲月飛逝,他在恢復之前修為的同時,理解了人類的歷史,旁觀了人類的朝代更替。

他曾經化作人形入朝為官,或當宰相在朝政上長袖善道,或率領數十萬士兵征戰沙場,或是扮演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小兵;他曾經拜入東西方的各種教派,或學習不同的道法咒術,或修練各種武術;他曾經行醫救人、也曾經佔山為王,甚至曾經率領群妖與道家作戰、或統帥百家道門與鬼王分庭抗禮……他有漫長的時間慢慢摸索琢磨,獨自徜徉在時間洪流之中。

千年的時光中,他看過最醜陋的人性,也看過最無私的人心。

但是,他還是不懂人類到底在想什麼──不懂,卻很喜歡,愈來愈喜歡。

與喜歡同時滋長的,還有寂寞,因為就算他為了想理解人類所以努力融入人類社會,但他還是個異類。

他是妖怪,無庸置疑的。不管怎麼說,他與人類之間永遠存有隔閡。

身旁的人類不斷的在死去,儘管很多人都發誓說要跟他永遠在一起──人類的永恆,不過百年,只有他享盡永恆的壽命,獨自品嚐被留下的失落。更何況,人類很容易變心,所謂的永遠,其實只是稍縱即逝的那瞬間。

也許千年的時光中讓他學會了人類的多愁善感與孤注一擲,他決定依附到人類女子腹中的胎兒身上,當人類──

歷經十世轉生,才能恢復九尾妖狐之身。

不只是想更了解人類,也為了逃避心底的寂寞難過。

於是,在接下來這不到千年的光陰中,他有機會經歷十種人生,並且在預先用術法控制下,他壓抑了自我的本性,強調了風嵐的個性。

親情、愛情、友情、手足之情,當男人、當女人、取之不盡的榮華富貴、粒米難求的貧窮潦倒……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最後一世竟然讓他投入道門,修道成仙,歷經天劫,一路修練到大羅金仙。

一隻以人類之軀修練到天界,擁有仙人朋友無數的九尾妖狐,是多大的諷刺?

更好笑的,他竟然莫名奇妙的同時擁有了仙靈之體與妖狐之身,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自己還算不算是個妖怪。

不知不覺的,時間還是匆匆流逝。

等到他發現時,風嵐臉上的笑容與很多小動作,已經成為他的一部份。

水鏡中,他的眼在嘲諷,但唇畔是風嵐標準的慵懶溫和微笑;他的姿態是妖狐的優雅高傲,氣質是風嵐的灑脫從容……

他是九尾狐雲浪,但他成功的讓風嵐的刻印深深留在自己身上,永遠不會消失。

可是,在欣喜從內心湧上的同時,他告訴自己,再像,也不是風嵐,風嵐已經消失了……然後,他抹去了水鏡中的影像,把一切過去塵封。

過去只能偶爾想起,再留戀也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不管是他或是風嵐,都不是會過度緬懷過往的個性。

……

「喂,學長,我想到了,你在發呆嗎?」

肩膀被推了推,他收回飄蕩在回憶深處的思緒。

「我現在聽到了。」

他沒有否認自己在發呆,人類不是常說「人老了就愛緬懷過去」嗎?相較於人生短短的百年,他可以緬懷回想的事情似乎更多啊!

「說說看吧,妳認為人類是什麼?」

承受他的目光,藍以凰滿臉嚴肅的說出讓自己想了一個小時的答案──

「生物。」

簡單明瞭的兩個字。

「嗯?」他的回應是猛地挑高的兩道眉。

「人類跟眾生並沒有什麼不同,都只是『生物』而已……唔,也許鬼不算生物……嘛,你知道我的意思的。」

不管她再怎麼想,但撇去一堆有的沒的正面反面有用沒用的形容詞句後,得到的結論就是這兩個字,人類就只是生物而已。

他是懂,但沒想過她會給他這麼簡單的答案。雲浪扯扯唇角。

「小學妹,妳不覺得人類是種很矛盾的生物嗎?」他努力的想讓她知道人類並不只是生物這麼簡單。

太多人性衝突,太多思想衝突,太多行為衝突……就算再花一千年來研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某個當下發生某件事情。

說什麼必然偶然,就算是必然偶然也該有個註定因果發生的理由……

藍以凰眨眨眼,歪著頭回想一次自己的論點,然後繼續堅持自己的看法。

「可是更多時候人類什麼都沒想啊,想到就做了嘛!對每個人來說都有重要跟次要的東西,選擇重要的捨棄次要的,也許那是價值感情或理智思考的判斷,也許以後會後悔會滿足,但至少在行為當下,做了就是做了。」她說出非常有她個人特色的看法。

「會這麼執著於探究人性的,除了少部分思想家、哲學家以外,恐怕就只有學長你們了……太鑽牛角尖思考的哲學家多半都是自殺耶!就算不自殺也會有憂鬱症或圓形禿,不管是憂鬱症的狐狸或圓形禿的狐狸都太可怕了,所以你要放輕鬆啊。」最後補上一句讓人啼笑皆非的話。

「……」妖狐這種種族會不會有憂鬱症他不知道,但除非尾巴整個被砍掉,不然他沒有圓形禿的困擾好不好……

雲浪啞口無言。

「嘛,學長,你看……人類跟眾生都是在追求著某種目標,所以跟眾生沒有什麼不同啊!不明白人類到底在想什麼也是應該的嘛,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就算知道其中一個人的想法,難道就不會好奇他為什麼會這樣想了嗎?再說很多時候,人類做事都只憑感情與慾望,所以想太多根本沒意義啊!人類也是眾生的一環,只是壽命很短、能力也不怎麼樣罷了。」她大小姐下了結論,「所以人類是種相較各界眾生之下非常弱小的生物。」

話是這樣說的嗎?!

瞪著根本就是「什麼都沒想就憑著感覺去做事」的代表人物藍以凰那滿臉理所當然,雲浪失笑。

躺回水泥地上,他仰望藍天白雲。

「嘛……就當是這樣吧。」輕笑無奈的嘆了口氣,他接受她的答案。

忽然,他不由自主的想到,常常被她的口出驚人之語害得啼笑皆非的感覺,也挺不錯的。

……

風嵐當年面對他……也是這種感覺嗎……?

如果是,那麼,或許他開始了解風嵐的想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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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一篇未公開過的雲浪哥哥內心大剖析XD
我自己很喜歡這篇~

霏學妹,
你有買這期架空「花開富貴」的會刊嗎?
沒有的話請跟我說,
為了謝謝妳幫我校稿血魄,
我送你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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