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肅穆的往北開拔,楊元帥知道這四子的心願,所以征戰沙場多年的他刻意控制行程,讓前往戰場前的最後一夜,可以在那棵傳聞有數百年樹齡的梅樹旁駐紮。

入夜前,當他下令全軍停止前進時,還沒轉頭跟兒子說明那棵梅樹的位置,就看見兒子已經露出欣喜的眼神,專注的看著不遠方的那棵梅樹。

楊延玉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梅樹,毫無猶豫的。

雖然還沒到寒梅時節,但他一眼就看出來他的朋友是哪棵梅花樹

「寫梅,我終於見到妳啦。」

他輕輕摩搓粗糙的樹皮,目光溫柔的停留在樹梢。


幾乎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看到她了。

她看著從小看到大的青年,胸口疼得幾乎要讓她無法繼續換化出人型。之所以苦苦支撐,只因為不想移開眼,不想無法「看」著他。

──延玉……延玉……繼續前進,你會死啊……

第一次,她飄下樹梢,用虛幻的身形去擁抱他,想留下他。

但他感覺不到她,一如她感受不到人類口中的體溫與心跳。

「明天就要與契丹人交鋒了,如果擊潰他們,或許能締結和平協議,大宋就能平順個幾年吧,這樣下次我偷空獨自來瞧妳,我想吃妳的梅子吃到飽啊……」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低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跟她說話的聲音,少了那份童真,多了另一種寵溺,與些許孩子氣的撒嬌。

比她小那麼多的人類孩子,對她撒嬌是應該,幹嘛寵她呢……

──別去啊!延玉,真的別去……

努力想抓住他的手,卻只能撲空,急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在他轉身時,施法吹起狂風,讓梅樹的樹葉圍繞在他身邊飛舞。

他頓住腳步,詫異的回首,目光看著梅樹,又好像看著她。

「怎麼了?不願我離開嗎?」他笑,只有笑容還帶著當年孩子的影子,眉宇間的溫柔軟化了他嚴肅的將領形象。

她只是看著他,什麼也無法傳達。

「不然我稟告元帥,說我自願守夜,然後在這兒陪妳一晚吧,好久沒在妳身旁入睡了。」

自顧自的下了決定,他離開片刻,很快就回來了。

抱著長槍,倚著樹幹,他抬頭看著她的枝葉,低聲笑道:

「每個人都說我被妳迷惑了,只有我知道,妳救了我幾次。」

她幽幽的靠在他身旁,垂下眼。

她知道啊……楊府曾經請道士來,也曾想把她的分枝砍掉,都是他阻止的。

他從小到大唸書、習武、午歇、求偶……哪個不是在她身旁完成的?

她為他消滅瘟鬼;在他初上戰場與同袍失散時,指引他正確的方向,告訴他怎麼前進,才沒遇到敵兵,安全的與大軍會合;在他受傷的夜裡替他治療傷口,將化膿腫脹的箭傷治療到幾乎痊癒。

這些都違反天道,她已經為他不知道要折損多少道行了。

可是,她不後悔啊……

「妳是我朋友,從小到大妳陪伴我、鼓勵我……有時候我幾乎都要以為,妳時常在看著我……」

像母親、姊姊、朋友、妹妹般的存在……也許年紀再大一點,她又會變得如同女兒般的存在了?

痴嗎?傻嗎?他竟然覺得寫梅懂他,也會回應他,所以他從小到大對著家裡那棵梅樹講話,沒有一天厭倦。

「如果妳真是花精,那我為妳繪製一幅畫,妳是不是可以跟我回家呢?一個人在這裡,伴隨著無數枯骨殘魂,太哀傷又太孤單……」

聽他溫柔不捨的嘆息,與不著邊際的妄想,她想笑,卻感覺唇角顫抖,怎麼也無法往上彎起。

他真的傻了,她又不是人類,怎麼會哀傷或孤單呢?!

可是……如果她沒有人類的情感,那現在胸口的疼痛與顫抖的唇角,又是為了什麼?

「寫梅寫梅,世人皆說妳不祥,又有幾人知道妳溫柔……請妳繼續看著我,我會讓妳看到楊家將的英勇與精神,讓妳看見屬於我的堅強……我想確保這塊地的安全,這樣春天來臨時,我想帶她一起來看妳。」

他口中的她,是他的妻。他想家了嗎?

其實,他也很不安吧?從以前到現在,他希望她支持他的時候,就會要求她看著他。

側頭凝視他的側臉,第一次嘗試將頭靠上他的肩膀。

嗯,我會看著你,到最後……

……

……

天亮後,軍營開拔,他也要離開了。

「真是……我好想看妳的梅花,寫梅的花一定是天底下最美麗的梅花……」喃喃自語,他深深看著那棵梅樹,然後走回軍列中。

她愣愣的看著他離開,心頭回繞的,都是他的低語。

怎麼會說這麼奇怪的話?莫非……他也隱約注意到了自己正要踏上一條不歸路?

他想看……她開花?!

她可曾違背他的期望?違背這人類朋友的願望……

……

上馬、拔營,繼續前進。

忽然,他聽見士兵的驚呼。

回首,原本翠綠的葉子落盡,鮮血般艷紅的梅花,開了滿樹。

偶然一瞥間,見到一名少女站在樹旁,如花般嬌豔的臉龐,流露著悲傷與不捨,看著他。再想看清楚,卻什麼也沒有。

他笑了,因為她的花,跟他想的一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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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人類的謊言,答應過的承諾,她一定做到。

他要她繼續看著他,要她看著他的堅強與楊家傲骨,她答應了,所以她會看他到最後。

看著他,只看著他……看著他隨軍遇伏,看著他身陷敵軍,看著他殺紅了眼……

她只能看著他身上的傷愈來愈多,看著他俊挺的臉龐沾惹上血跡斑斑,看著他招起招落,帶起股股鮮血。

她不能插手,即使他因為失血而臉色蒼白。

她不該干預,縱使他中箭落馬,只能拖著左腿在廝殺。

她不行阻止,儘管他的動作逐漸慢了下來,身上的傷口愈來愈多……

臉頰上,有水。

抬手觸碰,卻發現指尖上都是鮮血。

梅樹沒有血……這血淚,為何而來?

愣怔的,她看著他搖搖欲墜的用長槍撐住身軀,反手抽刀,繼續拼死苦戰。

敵人一個個的在他身旁倒下,敵兵畏懼他的凶狠勇猛,在他身旁,空了一大圈。

放眼望去,他四周密密麻麻的都是敵軍,只有他獨自一人在苦戰,可她知道他不會畏懼。

一如她所料,他用中箭的手臂抹去臉上遮蔽到視線的血污,揚聲啞笑道:

「楊家四子楊延玉在此,有本事的就過來!」

那是她所不能理解的視死如歸,她慌了,拼命的替他在戰場上搜尋家人與己方士兵的位置,卻發現他的父親與兄弟都與他一樣,被敵兵沖散了……

跟她算的一樣──楊家,此行大凶;楊家四子楊延玉,遇死劫。天注定……

天注定……天……

一咬牙,她奮力抬起雙臂,聽見天雷聲出現在上方天空。

天劫就天劫,縱使她會灰飛煙滅,也不會讓他獨自面對!

雖然本能注定她害怕天劫,現在的她,卻毫不在意。

延玉……就算要死,我也陪你……

只是,她這種花精,死後會跟他到同一個地方去嗎?!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覺到有點悲涼……

……

在勁矢穿透鎧甲,射入體內的時候,他終於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軀,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無力倒下。

映在眼中的景物隨著倒下的身體劃出某個弧度,然後,是滿眼血色梅花……

「寫……梅……?」鮮血隨著他沙啞的嗓音溢出嘴唇。

掙扎的從地上移動身軀望去,不遠處真的是那棵血紅色的梅樹。

明明已經相隔了三天行程,為什麼他會回到這裡?

還是……只是夢……?

其實他還在沙場上,還在廝殺,只有靈魂回到這裡?

愣愕間,一雙十指宛若青蔥的纖纖玉手攬住了他的肩頸,讓他枕到她膝上,旋即那雙手替他撫去了傷口的疼痛。

明明有接觸到彼此,卻什麼也感覺不到。

傷口還在,他知道,只是不痛了。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一名少女,微蹙眉,神色心疼的看著他。

「妳又救了我……」他想笑,「……送我回去……楊家將……沒有逃兵……」

要死,楊家的男人只能死在沙場上。

少女仍然搖頭,神色更加悲傷,血色的淚,從她眼角滴到他臉上。然後,他明白了,他沒有被救,他仍會死在這身傷上。

這個認知,反而讓他釋懷了。

原來如此,他楊延玉……已經到此為止了。

「宋軍……會贏嗎?」

她只有悲傷的凝望他,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宋軍會敗……

慘然一笑,他痛苦的閉上眼,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與兄弟還有幾個能活著回家。

慕然一聲雷響,他看見寫梅的臉色倏然慘白,繼而換上絕然的平靜,然後,他注意到盤旋在梅樹上空的烏雲,與刺眼如金蛇的電光。

真是……不用說他也知道,這顆傻梅樹為了他,犯了天劫是嗎?!

他說不出是什麼在支撐著他,明明已經只剩一口氣了,卻還拼著那口氣,掙扎著往那棵梅樹爬。

延玉,你做什麼?沒關係的……她慌張的想阻止他,可是她碰不到他,

他的血,隨著他的動作,在地上拖曳出蜿蜒的血痕,就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同時,他同時噴出一口血。

本來為了他折損過多道行的本體遭遇到天劫差點魂飛魄散之際,他一口血硬生生噴灑在她本體的樹根上。

時間彷彿靜止了,她在痛苦中看著他拼死用梨花槍撐起自己的身體,靠著樹幹,昂首怒視天上烏雲。

「她救的人是我……有本事你就先劈了我!只要我楊延玉沒死,誰也不准傷她……」

忠臣武將、楊家子弟出生到死都只為了保衛大宋,只為了天下蒼生。

他那身獨屬武人的傲然正氣,竟然連天劫都能震攝。

天空中的烏雲與天劫異象,在他的怒目而視中,慢慢消散。

她不敢置信的看著他,看他轉頭朝她虛弱的笑了笑,接著無力跪倒……

這次,他倒入溫暖的女性懷抱。

「延玉……」溫柔嬌嫩的嗓音,陌生而又熟悉。

她沒想過自己可以真的碰到他的,為什麼忽然有了實體?

但這個疑問沒有困擾她多久,他的瀕死馬上成為她唯一在意的事情。

不能讓他抱持遺憾而死,不然的話,他會跟其他無數戰死沙場的人一樣,停留在死前的瞬間,滯留戰場上,久久不得超生……

「延玉,你聽我說,大宋的氣數還沒有盡,此戰雖敗,大宋卻還有百年歷史……」額頭抵著他的額頭,直視他的眼,她柔聲道。

看見他因為她的話,眼中閃過她不能理解的光芒,然後,眼底那抹不甘心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的舉動不妥,但此刻的她已經顧不得洩露天機會遭到什麼天譴了,她不停的掐指算著天運,只想讓他在這最後,能少些遺憾。

「你家裡的人都平安……至少,此次遇襲,楊家只有你一人戰死。」她只把話說了一半,因為在未來,這次出征,楊家只有兩人可以活著回去。

放心的微笑在他唇畔顯現,牽掛也從眼底消失後,生命力逐漸從他眼底褪去。

「累了嗎……」

輕輕讓他的頭枕在她的肩膀,她抱著他,感覺他的體溫漸漸消失。

「寫梅……」虛弱的呼吸隨著鮮血沾濕了她耳際。

「嗯?」

「幫我照顧楊家……」

誰甘心就這樣死去呢?!

他放不下他的妻子,父母與兄弟都堅強,妻子卻只能靠他照顧……他沒有盡到一個夫婿該有的責任……

「別讓他們知道我死了……」他溫柔婉約的妻子只有一點剛烈,就是在新婚夜時,對他發誓若他戰死沙場,要以死殉夫。他怎能……讓她就這樣結束一生……

「好,我會照顧他們。」她一口答應,什麼也沒想。

他安靜了一會兒,疲憊的嘆息。

「這次在妳身旁入睡,沒人能罵我了……」他知道自己還能說這些話,是因為她不停的在替他療傷。

真是棵傻梅子……明明知道他必死無疑了……

能面臨死亡還不害怕,或許是因為能有她陪伴吧?

「夠了……放手吧……」

傷痕累累的手吃力的握住她拼命往他體內送入靈力的手,主動斷了支撐他性命的來源。

最後的視線中,還是開滿枝頭的血紅色梅花……

……

……

感覺到他生機斷絕,一直沒出聲的她才自言自語的道:

「傻瓜,你想做的事情,我都會幫你完成……睡吧,這次絕對沒有人能罵你。」

輕柔的讓他躺在膝上,用袖子拭去他臉上的血跡,看著他唇畔的微笑,怔愣。

她第一次看到……死在戰場上的人,會露出微笑的……

這表示,他已經沒了牽掛嗎?

細心的替他整理散亂的髮束,貫穿他身體的箭矢也將她剛才實體化的身體刺出許多傷口,卻沒有鮮血流出。

「也對……我不是人類,所以沒有血嘛……」連痛也不會痛,什麼感覺都沒有……

可是,如果樹就應該什麼感覺也沒有,就應該不會流血,那為什麼她胸口好疼,眼睛一直流血呢?

白皙的雙手不停的替他抹去臉上唇上的血跡,新的血淚還是點點滴落。

血一直滴在他臉上不成啊……擦不乾淨……

延玉平時很愛整潔的……擦不乾淨,該怎麼辦呢……

她愈擦愈急,淚愈流愈多,擦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流淚的速度……

為什麼眼睛前面那麼模糊,看不見他不行啊……這樣她沒辦法幫他整理……為什麼就是看不清楚呢……

「為什麼要哭呢……人類本來就會死嘛……」她開始對自己生氣。

她可是花精耶,活了數百年的花精,為什麼要因為一個只活了二十幾年的人類哭泣呢?

「這是天命啊,為什麼會痛……」

她不懂……不懂啊……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想被留下來。

細嫩的嗓音還有些生澀,仍不習慣說話的她用哽咽的嗓音道:

「延玉……我會說話了,可以跟你說話了,你開口跟我說話啊,我有實體了,這次你跟我說話,你三哥就不能笑你了……不要死,你這樣我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你……我跟不過去啊……為什麼我不是人類呢……」

……

……

血色的梅花樹下,幻化成人類少女外貌的梅樹精,抱著已經氣絕的人類青年,像個人類孩子似的,不停的哭著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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