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看著荀彧臉上隱含怒色的模樣,風颺愣了一下,才納悶的反問:

「我做了什麼?」

難道東窗事發了?沒那麼慘吧?!

荀彧俊雅出眾的臉龐緊繃,抿緊的嘴唇動了動,才勉強從咬緊的牙關中吐出幾個字。

「百越族,蛇盜草。」

……果然,早在曹操把荀彧調到南方去協調山越族與漢人的相處,他又因為不放心而向荀彧表示在必要時能向當地的風雅酒樓尋求適度協助時,就已經有心理準備會被荀彧發現當地有某種毒草引發的中毒症狀跟漢帝的「體弱多病」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既然他會因為心軟與情誼做出於己不利的手段,怎麼可能不預先想好退路呢?

「山越族人的蛇盜草怎麼了?」風颺困惑的反問,「荀公怎麼突然對草藥感興趣了?」

他的態度太過無辜,無辜到讓荀彧懷疑起自己的推測是否出了差錯。

「子寰跟百越族人的關係很好是嗎?」

這點從原本對他防衛心甚重的百越族人一看到他和風雅酒樓的人一同前來後,態度立即大大改變就可以看出來了。

「非常好,基本上三十六寨的頭目我都認識,還一起喝過酒、打過架、聊過女人、種過稻子,他們拿蛇盜草做了什麼嗎?呃,其實蛇盜草在當地只是種不起眼的小草,若做了什麼也只是想作弄人大過想害人的意思,荀公你沒下命處置他們吧?」

雖然他從不寄望那些爽朗的百越族人會幫他隱瞞蛇盜草的事情,也沒告知他們他拿蛇盜草要做什麼,甚至沒囑咐他們要替他隱瞞什麼,但還是確定一下有沒有無辜者被牽累好了。

他的態度太過坦然,一時間讓荀彧更加遲疑。

「子寰,你老實回答我,你有從百越族人那裡拿到蛇盜草的濃縮液嗎?」

「有。」風颺看著荀彧慘變的臉色,用左手摸摸右肩,這是在他被許褚劈傷後養成的習慣,「荀公,我拿了蛇盜草的濃縮液又怎麼了?你忽然發這麼大的火,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拿蛇盜草的濃縮液去做了什麼,還要我問嗎?」荀彧厲聲道,眼中有著痛心。

他已經承受了曹操的疏遠與「背叛」,卻沒想到連風颺都傷害了他心中最重要的帝王。

「蛇盜草的濃縮液我還沒用,」風颺呼了口氣,「那是我之前打算在太接近權力中心時用以詐死脫身的保命方法之一,一整瓶還收在我家呢。」

他真的沒說謊,山越族給的那瓶他還收藏著,拿去給漢帝使用的是另一種他拿蛇盜草和其他藥草混合「改良」過的藥方,更加的不傷身,但意識更難保持清醒。

他的確很在意荀彧,但他不可能蠢到對荀彧坦然以告──他上有高堂父母以及一堆姨娘、下有妻子兒女,萬一因為謀害皇帝來個滿門抄斬可不是開玩笑!

要他拿全家老小的性命給漢帝陪葬的絕對不可能的!

荀彧嚴肅的看著風颺的雙眼,後者也理直氣壯的看回去,互視片刻,荀彧的身形微微一晃,腳下一個不穩,差點跌倒,風颺趕緊搶上前去扶他。

「荀公,先坐下,別傷了身體。」

手中攙扶的重量讓風颺有些心酸,原本就顯得清瘦儒雅的荀彧在分別近兩年的現在,更顯消瘦。

荀彧搭著風颺手臂的手指緩緩收緊,他痛苦的看著風颺,真的很希望自己想的是錯的。

「子寰,為什麼你們都不肯給漢帝一個機會?這大漢明明還有希望……」

他多想就這樣相信風颺,可他做不到!

他無法假裝自己沒看到風颺眼中那抹莫名而了然的光芒,也無法假裝自己不懂風颺眼中的明白與哀傷──那雙眼已經判了漢帝死刑,同時在悲哀他的無用掙扎。

為什麼是風颺?!

他為了保全漢帝可以對任何人下手,但他真的不想傷害風颺。

「因為我輸不起。」風颺靜靜的道,「我無法拿天下百姓的性命和安危去賭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荀公,當年我就問過你,你心中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還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你又怎麼知道你心目中的天下跟皇帝希望的天下是同一個天下?萬一不一樣呢?曹大人十幾年來推行的各種學堂、學院、制度有幾個合乎大漢律法?萬一皇帝親政後又打算改回原本的嚴苛稅率呢?那時該如何是好?你要天下百姓再過回十幾年前天下大亂時的苦日子,等待你慢慢規勸當今天子放棄無謂的享樂,努力當個好皇帝嗎?若那時皇帝不聽你的,又該如何?」

「這就是你下藥謀害漢帝的理由?」荀彧咬牙顫抖的問,眼中有著心痛與憤怒。

「我從沒說過我下藥謀害皇帝,我只不過是區區一介商人,連皇宮都沒靠近過,哪有本事謀害皇帝?皇帝久病十來年的,你覺得我有本事收買太醫、持續下藥嗎?」

「你根本不需要靠近皇帝,只要把這藥提供給主公就可以了……」荀彧喃喃地道。

「然後讓曹大人開始猜忌能弄到這種古怪藥草的我?」風颺撇撇嘴,「荀公,我像是那麼蠢的人嗎?都已經說了那是我詐死脫身的保命手段,你若真篤定皇帝是蛇盜草害的,為何不先差人送藥去皇宮,等皇帝服用後確定能痊癒再來定我的罪呢?」

荀彧臉色蒼白的沉默,許久,才痛苦的道:

「就算吃了解藥,皇帝也不會痊癒的,是嗎?你做事向來是滴水不漏的……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我多希望此事與你無關……」

因為他永遠也無法假裝不知道這回事,又不想用殘忍的手段對付風颺,所以才會先來當面向風颺確認,而不是直接回許昌準備動手……

「此事與我無關,但是你不相信。」風颺嘆息,扶著荀彧坐下,單膝跪在他身旁,握住他顫抖的手,「荀公,我不希望害你如此痛苦,但想想那些用信賴孺慕眼神看著你的孩子們,想想百姓們臉上感激滿足的笑容,我對誰當皇帝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我希望上位者是位能明白百姓苦楚的明君,是能壓制住腐敗宦官與外戚的帝王,擁有可以重新整頓吏治的手腕,和一顆愛護百姓的仁心,我只是希望大家能過上好日子,不用擔心今天增加稅率,明天增加地租,後天賣女求生,大後天易子而食……難道你跟我希望的,不一樣嗎?」

他在荀彧身上投注了很多情感,一來當年初相遇時他還年輕,不明白感情取捨的必要,也不甘心向歷史低頭;二來荀彧就是這樣一位讓人敬佩喜愛的君子,令他不自覺的放下愈來愈多的感情。

十二年來他一直有意無意的在跟荀彧討論這件事,但荀彧聽進耳卻不願正視……或者該說已無力轉圜──直到現實將他們逼至絕境,衝突爆發的現在。

荀彧看著風颺,削瘦的身軀不自覺的顫抖,一行清淚就這麼從眼角滑落。

看見這行淚,風颺就明白荀彧的感受了。

他一直都很清楚明白事態的發展,但他不能捨下漢帝,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卻無法也不能掙脫士大夫忠君的宿命……

「我們心目中的盛世,是一樣的,對吧?」風颺苦澀的道,「如今天下百廢待興,多少百姓才剛開始重建家園,多少孩子才剛進入學堂就學,從學堂畢業的年輕能吏才剛開始嶄露頭角、施展抱負,北方異族說是平定但其實仍然混亂,豪門士族兼併土地的情況仍未完全遏止,腐敗官員依然蠢蠢欲動……荀公,這些你都不在意了嗎?」

不可能不在意吧?荀彧明明是那樣疼愛他在學堂教授的學生們,對他們寄予無限的期待與厚望。

「所以……就能理直氣壯的篡位自立嗎?」荀彧艱澀的問。

他一路以來輔佐的,不是能挽救大漢的忠臣,而是跟董卓沒有兩樣的奸賊嗎?!

心痛、痛心,已經無法表達他內心說不出的煎熬與苦楚。

看著求生意志從荀彧眼中漸漸被痛苦絕望覆蓋,風颺一咬牙,說出最後的法子。

「我不知道曹大人有什麼想法,我只知道現在的漢帝是不可能給百姓幸福的,別說他久病無法親政,先想想他病重前都做了什麼,要求皇帝應有待遇、要求選納後供嬪妃、寵信宦官、放權奸臣……與其冀望皇帝康復後突然腦袋開竅要勵精圖治,還不如從小開始培養下一代明君。」

這是一招險招,卻也是他最後剩下的一步棋。

若什麼都不做,荀彧就死定了;若推上這一手棋,也許荀彧還有一半的機會可以壽終正寢。

荀彧淚水朦朧的痛苦眼神中閃過一道複雜的光芒,定定的看著風颺。

風颺坦然無畏的繼續道:

「這世上沒有天生的明君,卻也沒有天生的昏君,想要讓大漢再次崛起,就自己塑造一個明主出來吧。皇長子今年,也有六七歲了吧?正好是開始讀書的年紀,腐敗宮廷也該整頓一下了,少年時期的環境對心性的影響很大。」

「……你要我去當帝師?」荀彧輕問,風颺的嗓音像有魔力一般的讓他在幾欲窒息的痛苦絕望中獲得了一個微薄的喘息空間。

「對,當今陛下雖然體弱多病,但再撐個七八年也不是問題,我的確希望荀公賭上十年光陰塑造一個明主出來,並在這十年中為我們心目中的盛世打下基礎。」

沒錯,就是「賭」上十年,賭十年內曹操不篡位,賭十年內能替漢帝挖掘更多與各方勢力抗衡的忠心人才,賭十年後皇長子能成為一代明君,賭十年後年輕的帝王有能力收回曹氏一族把握的大權。

一切就是一個賭局,但至少不再是必輸的死局!

看著荀彧眼中的光芒漸漸被點燃,風颺自己卻紅了眼眶。

「荀公……」他低叫,卻什麼也無法說下去。

荀彧愣愣出神,沒有回應。

許久後,當天色暗了下來,他才將目光緩緩移到風颺臉上,露出一抹令人心折又心痛的清雅微笑。

「子寰早就預見了,是嗎?」

一直以來,風颺眼中令人不解的擔憂、遲疑、痛苦、了悟和哀傷,都是因為他。

早在十二年前初見時,風颺就已經預料到他荀文若今日的處境了。

風颺點頭,緊緊抓著荀彧的手,什麼也說不出口。

「這是你費盡心血幫我想的出路,是嗎?」

不論是對漢帝下藥,還是帝師的想法,都只是極力在避免他與曹操間的矛盾被擴大,儘可能的讓他有信念支持下去……只為了他,是嗎?若是為了曹操,大可不讓幾名皇子平安出生,並在適當時機讓漢帝「病故」就好了。

風颺否認,荀彧卻已從他眼中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

風颺有雙無法欺騙人的眼,總是坦然的傳遞他各種心情,只有偶爾閃過的深思與看穿某種事情後的冷靜令人心驚。

風颺一直都沒變,只是他不明白風颺承受的壓力罷了。

「一直以來都讓子寰為彧擔心了。」荀彧溫和而誠懇的道,態度一如以往。

風颺再次搖頭,他自知自己根本沒幫上什麼忙。

「對不起,荀公,對不起……」他已經盡力在改變能改的事情了,可無論他怎麼想辦法,就是無法改變荀彧和曹操間的衝突……

他多想給這個一直照顧自己的男人一個了無遺憾的人生,可就連他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造成傷害的一環。

「你已經盡力了,子寰,可我荀文若的信念雖稱不上上乘,卻也無法任人輕易撼動,是我選擇了這條路,就讓我自己走完吧,別道歉了,你並不欠我什麼。」荀彧抽回被風颺緊握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你傷才好,好好休養,在我回許昌前,幫我看看身體吧。還有十年要走,為了親眼看見大漢的盛世,彧可不能輕易倒下。」

他對風颺的提議作出正面回應。

說完,荀彧起身離去。

風颺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仍然動也不動一下。

……

黑夜籠罩大地,郭嘉從府衙回來,在李亞的指引下來到書房,看著風陽跪在地上極力挺直卻顫抖不已的背影,嘆氣。

「這是文若選擇的道路,你我可以勸他,但不能幫他走。」

他走上前,任憑風颺一把抓住自己,將滿是淚水的臉龐埋入他懷中。

「我給了他一條必死的道路去選擇……」風颺哽咽的道。

自古以來,當帝王之師的太傅向來都是被鬥爭的對象。

在這種風雨飄搖之際讓荀彧去當帝師,無疑是讓荀彧成為滿朝百官、曹操、外戚等勢力拉攏剷除的目標,而為了保護皇子成長為一代明君,荀彧必然得在宮中學會那些骯髒手段,違背高潔的品格做出冷血的抉擇。

就算他日皇長子學業有成、成功登基,昔日的帝師也很可能成為皇帝要剷除的對象,因為帝王心術不會容許任何人以身分妄自干預他所下的決定。

再者,荀彧的身體已經被長年以來的勞累和心病給掏空了,怎麼能再次承受十年的勞心勞力?就算能憑著一股信念撐上十年,也只有十年了!

若能好好調養,他明明可以活過更長久的歲月……

「若你不給他這條道路,他兩年內就會傷心至死。」就算不是死於心病,也會死在主公手上。

郭嘉輕聲道,卻不期望這種說法能讓風颺停止痛心的淚。

還記得當年,喝醉的風颺就是這樣因為自責而哭泣,覺得自己對不起許多他該救卻沒救到的人。

重情重義又愛照顧人、喜歡把責任往身上攬的風颺大概永遠也學不會這亂世中根本沒有誰必須為他人的性命負責。

因為學不會,只好一再的為此感到痛苦,並因為自責而心痛。

等文若真的死了,只怕他不是哭上一兩天這麼簡單了。郭嘉頭大的想著。

他真的很不會應付這樣哭泣的人,若是不在意的人,甩開抓住自己的手走開便罷,但如此難過的人偏偏是身為他唯一的摯友、結拜兄弟、孩子的乾爹等多重身份的風颺,讓他心疼無奈的無法置之不理。

從他懂事以後,還沒像這樣哭泣過,早就忘了流淚哭泣時聽到旁人說什麼會比較好過些。

伸手攬著風颺顫抖的肩背,郭嘉整理了一下思緒,才開口道:

「子寰,沒有人能保證別人的人生無風無雨或了無遺憾,你盡力了,也別小看荀文若,他自己做出的決定,不需要你來替他流淚。」

感覺著風颺抓著手臂的力道造成的隱隱作痛,郭嘉平靜而沉穩的道:

「你可以敬他、惱他或為此感到難過悲傷,但別替他感到憐惜或同情,文若有王佐之才,亦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他的決心與他的覺悟,沒有任何人可以干涉,包括你或我。所以,身為朋友的我們只能看到最後。」

他知道真正讓風颺難過的,是他因為不捨文若像「歷史上」那樣抑鬱寡歡、絕望哀傷的死去,所以插手推動了亂世的棋盤,讓文若走上另一條可能含笑而終,卻更可能失望、遺憾而死的路。

不甘心冷眼旁觀,插手後卻自責做的不夠好……因為知道的比別人多,就註定他的掙扎、哀傷和痛苦也比別人多,因為他要對抗的是現世的人事物,考核他的卻是曾經的歷史。

一開始就不公平的競爭!

風颺點頭,卻依然死抓著郭嘉不肯放手,因為一放手,少了溫暖熟悉的體溫,似乎就會被心痛淹沒。

他明白郭嘉的話,卻難以釋懷!

因為荀彧是他的好朋友,是他重視的人,他很喜歡荀彧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與態度,但他卻什麼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荀彧走上另一條他設計的道路──一條危機四伏,而且與他的未來再不重疊的道路。

他理智上清楚知道自己盡力了,也不該為此這般哭泣,還害本該好好休息的郭嘉跟著傷感,但他感情上做不到,眼淚就是止不住的流……

感覺到濕意在衣服上蔓延,郭嘉無聲嘆息,李亞說文若黃昏時就離開了,他隔了一個時辰才回來,這段時間子寰都一個人待在書房……八成哭了一個時辰!

罷了,反正他今天在府衙坐了一天,現在多站站有益身體健康,就隨他去哭吧。

反正,這種心疼雖然不好受,卻也不至於難受。

在這亂世中還能因為這樣的原因哭泣,想必是還有熱血、還沒絕望,還學不會冷血冷漠冷情的人吧?

既然如此,就哭吧!

若非他這樣心痛的哭泣,他都快忘了這本該是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了。

文若,他的好友,自此以後,很難再交心了。

更甚者,他們很可能成為朝廷上鬥爭的「敵人」。

子寰的淚,也許也包含了失去那份情感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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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尾聲,
尾聲才是收尾的(掩面啜泣)
我昨天寫到凌晨四點發現根本不可能在七十節就寫完QQ

今天去估價了,
那個成本高到讓我想跪趴,
靠本子賺錢是不可能了,
成本價賣吧(望天)
我只求不虧本就好(看得多開啊~)

這週末開預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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