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堆

【六】

慢吞吞的離開房間，才一關上門，雪狼挺直的背脊就垮下來了。

「怎麼？」水魈關心的靠近他，不出預料之外的看見他腹側傷口的紗布外頭又滲出鮮血。

皺眉，才想開口就被雪狼阻止。

雪狼對他搖搖頭，示意他別開口說話，自己拎了藥箱走到另一頭的書房，才懶洋洋的癱在書桌旁的長椅上。

「關門，那小子耳朵尖眼睛尖，鼻子又靈，簡直就是隻狡猾的小耗子，不走遠一點他馬上就會知道我傷口裂開了，然後就會莫名奇妙的開始自責，接著就會躲我躲得好像我染愛滋一樣。」

他對自己的寶貝乾兒子的個性可了解了！

雪狼打趣的解釋，自顧自的拆開紗布，檢查傷口，然後重新止血、上藥、包紮、打針，動作俐落得就像那個傷口不是長在他肚子上。

水魈悶悶的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別這樣看著我，你再看我也不可能脫褲子的。」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鬼扯，你是怎麼認識凱的？」

他敢保證如果雷霧知道凱竟然認了雪狼當乾爹，還學了一身殺人本領，一定會氣得抓狂然後把凱抓回台灣關緊閉再動手宰了雪狼──能不能成功又是另一回事了。

雪狼藍銀色的眼神轉深，口氣古怪的道：

「你是在質問我嗎？」

「我怎麼敢？我是在誠心懇切的求問。」水魈馬上換上恭恭敬敬的語氣。

他一直都是心情愈差態度就愈假的個性。

知道自己如果再逼迫他可能當場會讓他變成一鍋沸水，雪狼低頭將拿出來的醫藥品放回藥箱，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歪著頭看水魈。

「很想知道？」

「當然。」

「為什麼？」

「當然因為我是……」水魈忽然頓住了，因為他想不到自己可以說什麼。

他現在的身分是水魈，是地下總司令的影子，跟台灣的十七御史、聯影一點關係都沒有。

能自稱是雷霧兄弟的是浪水，但浪水這個身份早在八年前就被封印了……

──他再次被雪狼逼到不得不正視自身定位點的難堪處境。

見水魈臉色複雜到幾乎面色鐵青，雪狼移開彷彿可以看穿一切的犀利目光。

「別那張臉，我又沒說我不回答，不過你想知道什麼只能問我或自己去查，就別當面問凱了。」

「為什麼？」他不覺得雪狼會突然這麼好說話。

雪狼輕笑的將原本裝滿抗生素，現在卻只剩下空瓶子的小玻璃瓶摔到地上，玻璃瓶上馬上佈滿裂痕，卻沒有立刻碎成碎片。

「凱就像是這樣的瓶子，傷痕累累又無力修復，只要再有什麼刺激，」他伸手戳了一下瓶子，地上只剩下一堆碎玻璃，「崩毀就是他唯一的下場。」

水魈的臉色馬上變得嚴肅又緊張，眼神又驚又怒又痛心。

「你的意思是我的關心對他來說是刺激？」

「就是這個意思，你是看不出來還是不想承認呢？凱的眼神是死人的眼神，讓他努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僅僅是一個對亡者的承諾，他恨他自己，無法原諒自己到只能渴望死亡的解脫，卻又必須活得抬頭挺胸，因為那是那個人最後的要求，所以別人的關愛對他來說都是折磨，對他而言，關切造成的傷害遠比什麼都來得大。」雪狼臉上掛著微笑，眼神卻比什麼都冷。

冷靜犀利到毫無感情的眼神，分析著一切彷彿自己完全不在乎。

──他從很早以前就習慣把自己的情感抽離到事實之外了。

水魈坐不住了，強烈的心痛與怒氣讓他下意識的站起來在書房內來回走動，他需要一點身體上的活動來分散那近乎將他的內心啃食殆盡的心痛。

他知道雪狼講的有道理，以現在來說，雪狼比他更加了解凱。

可是……可是……

「他甚至還不滿十八歲！」

為什麼一個孩子要承受這些？！

「正確來說他今年才十六歲出頭。」雪狼補充。

「我當然知道，我看著他出生怎麼可能不知道他今年十六歲……」

十六年……時間過得好快，十六年前，他們一夥人因為小生命的誕生忙得手足無措，但是再怎麼驚慌失措都很快樂；十六年後，小紫死了，他跟魔影離開了，曾經被他們所期待出生的孩子竟然一個人流落在外，最期望的是自己的死亡來臨……

「到底發生什麼事？他爸呢？其他人在做什麼？！你怎麼認識凱的？」

他一古腦的把問題丟給雪狼，忽然很想衝回情報總部找魔影，因為他知道自己問的問題有一半都是廢話，其他夥伴的形蹤一直在魔影的掌握中，他們都很努力的想完成在聯影成立時立下的誓言，就只有凱不聲不響的消失了。

他有太多問題想問，但無數的問句繞到最後，都只剩下唯一的一個問題──為什麼凱會變成現在這模樣？！

「你冷靜一點，別吵到他。」

雪狼冷靜的聲音宛若一桶冷水從他頭頂淋下，讓他瞬間失去全身的力氣靠著牆滑坐在地。

「你究竟知道什麼……告訴我……拜託……」

他知道雷霧對小紫的感情十分激昂濃烈，而且占有慾極強，才年僅十三歲的時候就可以為了小紫與全十三街的人為敵；十四歲可以咬著牙硬挺被人砍了十幾刀也不哼一聲，只為了怕她擔心……他並不是特別想要孩子，因為除了小紫以外他並不知道該怎麼愛人。

但他希望小紫快樂，所以他願意嘗試去愛「小紫的孩子」，並且容忍一個個冒出來的孩子們刮分了小紫原本只屬於他的感情與注意力。

可不管他再怎麼容忍孩子們，都只是「容忍」而已，他清楚記得凱那兩個雙胞胎弟弟忘記是哪一個曾經吵著要小紫抱而拉扯她的耳環弄疼了她，在小紫皺眉忍耐的時候，當雷霧看見血絲流下小紫美麗的耳垂時，他想也沒想的就把才三歲多的孩子扯開摔到一旁，並且打算對孩子動手。

……當然，下場就是雷霧被心疼孩子的小紫當場賞了一巴掌，狠狠地又搥又踹的臭罵了一頓，附帶好幾天不准進房睡覺，後來還差點被雷霧不知悔改的態度氣哭，直到看見她眼眶紅了，一向都見不得她受委曲的雷霧才氣急敗壞的投降，又發誓又立切結書的保證自己不會再動手打孩子，千哄萬哄才讓小紫露出笑容。

這樣的雷霧，在失去了小紫後……又會怎麼樣對孩子們？！

他知道自己不該懷疑雷霧，但他很難克制那讓自己從腳底涼到頭頂的想法。

「只要告訴我你知道的就好，其他的我自己去查……」他深吸一口氣揮去腦中不祥的預感，拍打自己的臉頰強迫自己冷靜與雪狼溝通。

「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從剛才你們的應對中，大概可以猜出個幾成。」雪狼點了一根菸，深吸一口對傷口很不好但是他現在很需要的尼古丁，「一兩年前……夜煞忽然聯絡我，說有個孩子要拜託我訓練，那是夜煞原本的接班人的遺願。」

夜煞……地下世界負責亞洲地區的「清道夫」，專門用法制以外的手段制裁窮凶極惡之人的審判者……

這樣的男人培育出的繼承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用「遺願」來安置凱？！

「那年冬天是個寒冬，但真正讓我感覺到寒意，全身因為興奮而顫抖的，卻是被夜煞帶到我面前的孩子那雙眼，所以我同意留他下來。正確說來，凱現在有三個師父，我只是他乾爹，因為殺手不收徒，收徒的殺手多半被徒弟宰掉，各行各業總有其禁忌。」雪狼伸出三根手指頭，「『夜煞』、『星河』、『幻銀』，再加上我『雪狼』，那死去的傢伙看透了凱的資質，而且獅子大開口的希望能拜託我們教導凱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所需要的能力。」

亞洲第一「制裁者」「夜煞」，傭兵界頂級傭兵團首領「星河」，新世紀怪盜「幻銀」，再加上一個特A級殺手雪狼……他們四個隨便一個站出去在地下世界都能掀起一陣狂風駭浪，竟然四人聯手使盡渾身解數教導一個孩子？！

「在這世界上活下去需要這麼累嗎？」水魈乾澀的苦笑。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凱智商超高，學習力驚人，可塑性強，是上好的徒弟料子，就算輪流跟著四個人學本事，我們教起來也都很滿意……除了他那瀕臨崩毀的精神面。」

「……為什麼？他發生了什麼事情？」沒道理啊……水魈痛苦的想著，就算其他夥伴再忙再累，憑著十七御史愛護自己人的傳統，沒道理會讓凱遭遇到這麼多事情……

「誰知道呢，唯一能回答你的人死了。」雪狼聳肩，銳利的瞳眸微瞇，盯著指間香菸冉冉飄起的微煙，唇邊是輕諷的淺笑。

「魂凜，那個曾經撐起羽翼照顧凱兩年的傢伙，最後幫凱擋了三槍，引爆炸彈在倉庫與敵人同歸於盡而亡，而凱當時就在倉庫大門外，眼睜睜的看著爆炸火光將前一秒還要求自己活下去的人炸成碎片……這是夜煞說的。至於我見到的凱，已經把心鎖起來了，只是堅信自己會害死身邊的人，所以愈在意我們，就愈不願意靠近。」

害死……？

浪深皺著眉頭。

對，資料上有寫過，小紫死的時候……據說小紫是為了保護凱而死的……

「該死！那孩子該不會認為連小紫也是……」他低咒一聲。

瞥了他一眼，雪狼終於還是決定將雖然能幫助自己放鬆卻害自己的傷口愈來愈疼痛的菸弄熄。

「你說的小紫，是凱的媽媽？」

水魈一僵，看了雪狼半晌才點頭。

「他小時候很幸福？」

「……也許不算是個正常家庭，但是我們全部人都很疼愛他跟他兩個弟弟。」

雖然給不起最好的，但他相信他們已經儘可能的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了。

雪狼點頭，繼續問道：

「凱的媽媽是死在他面前？」

水魈板著臉點頭。

「他爸跟他媽感情好嗎？」

「……非常好。」好到失去小紫後，雷霧差點活不下去。

從現今在國際上漸露頭角的叱雷恆身上，他完全找不到屬於過去雷霧的影子，簡直就像那個深愛妻子的男人把屬於「她所愛的雷霧」全部陪伴妻子沉眠了，留下的只有無盡的理智與兄弟義氣在支撐他。

「那麼，他爸爸恨他嗎？」

雪狼終於丟出最後一個問題。

──這問題犀利得討厭！

水魈抿著唇，沉默沒吭聲。

「你問為什麼，我就推給你聽，不過這答案你早就可以猜到了，卻不想這麼猜，因為不管把責任歸咎到誰身上都不公平，所以現實背後的因果看得太清楚就很痛苦，但完全不清楚又難以呼吸。」

「沒有嘗過家庭溫暖就不會因為失去而感到傷痛，感情就像是毒品，有的時候讓你快樂似神仙，習慣後再失去就會令人生不如死。以這種想法推斷，一個從小被父母長輩寵愛的孩子，聰明卻單純天真，但是有天媽媽死了，而爸爸難過得幾乎崩潰，並且抗拒著跟媽媽長相相似的孩子，長輩們也都因為媽媽的死而心痛並且忙著安慰可能尋短的爸爸，無形中會冷落到孩子，這樣聰明的孩子很容易導出一個結論叫做『爸爸討厭看著媽媽死去的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不是這樣……」水魈痛苦的低喃。

曾經那麼幸福的雷霧跟小紫……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你不需要跟我辯解，因為最了解你兄弟的人是你。」雪狼慢條斯里的繼續說道，「他幼年的幸福養成他溫柔善感的好個性，聰明讓他比同齡的孩子更擅長觀察思考，孩子的眼睛最誠實了，有時候大人急欲隱藏的感情在他們眼中反而一清二楚，同樣的也因為單純的無瑕，讓他很容易走入思考的死結，開始鑽牛角尖。」

「最後，再也無法承受那種自責的痛苦的凱離家出走，遇見魂凜，夜煞的那個繼承人十分優秀，他也許給了凱安慰，也許教導他很多事情，他是『承諾過要陪凱一起飛』的人，是『黑翼』的羽翼，也是讓凱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氣最主要的因素，但偏偏陰錯陽差的，魂凜為了救凱身亡，簡直像是詛咒般的重覆了一次他媽媽死亡時的場景……十四歲的孩子在失去了羽翼後是很容易崩潰的。」

「他想死，失去了魂凜連獨自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可是魂凜的遺言卻是要他去飛，要他承諾會活下去。他答應過魂凜要拜我們為師，要學全魂凜曾經希望他學會的東西，這就是他活下來的動力。『既然會害死身邊重要的人，那就一個人活下去吧』，他抗拒所有人想親近他的意圖──直到他慢慢發現我真的超難殺死的，才比較願意偶爾在學習以外的時間待在我身邊。」

超難殺死？！在他肚子開個洞以前，他比較願意相信他！

水魈的目光往他腹部的紗布瞥了兩眼。

雪狼也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

「對，就是這個讓那小子抓狂了，他不知道從哪知道我任務失利，在確定我失聯後發瘋的開始狙殺CIA的人，在都市叢林跟CIA大玩伏擊戰，三天三夜沒闔眼，直到被我臭罵一頓才乖乖收手跑過來確定我安全的。真他媽的有夠屌，這麼囂張的手法只有星河跟幻銀才教得出來吧？」殺手的作風都比較隱諱的說。

「……」明明就是你們四個都脫不了關係……

「真是超彆扭的小鬼，平常總對我冷冷淡淡，這次讓他急了三天，看到我的時候差點哭出來，接著就開始生氣罵人，但氣到最後還是往我床上爬。」他不得不承認這隱含了孩子氣的在意舉動讓他終於正式的有了一種自己是這孩子的「乾爹」的自覺，而不再是一種理所當然「誰應當罩誰」的身分意識。

「總之，」雪狼揮揮手把重點拉回來，「我真正要說的是，如果你要跟他相處，就擺出『水魈』的身分跟他往來，忘記你過去是什麼身分吧，你那種憑藉著過去的關心只會給他壓力而已。」

「……真是一針見血啊……」水魈苦澀的道。

「這是本能反應，不管他再怎麼想死，還是會抗拒會讓自己崩潰的人事物，『過去的長輩』就是其中最犀利的一把刀，因為爸爸恨他、最重要的長輩們不原諒他……等等，都是他最無法承受的痛。」

「我就不能想辦法告訴他我們不可能怪他的嗎？」

他沒資格責怪夥伴們把傷痛留在凱心中而沒注意到，因為那時才剛失去魔影，他又接著失蹤，太多事情讓大家都自顧不暇了……況且，那時候的他們並沒有成熟到可以處理別人感情的地步，只能在夜裡低著頭舔舐身上的傷口。

「如果你有個傷口非常痛，痛到已經讓你冷汗直冒無法呼吸，還有人跟你說要把傷口結的痂掀開，把膿擠出來再把腐肉挖掉，傷口才好得快，但是沒有止痛藥，你會很高興的答應嗎？」

……他會反射性逃跑。

「所以啊，」雪狼笑著露出白森森的牙，「我不管他過去發生什麼事情，也不想知道他那些長輩究竟是怎麼想的，反正他是我乾兒子，如果有誰害他崩潰，別說他那三個目前只有他一個徒弟的師父，光我這關就過不了了。」

「這是恐嚇嗎？」水魈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是領土權的宣示。」雪狼輕笑，「再說，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美好層面，還有另一種可能是凱其實很怨那些長輩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只要有一次讓他說出『我不是故意的』或『我真的不知道會害死媽媽』就好了，只要有一個人在他陷入絕望前跟他說『不是你的錯』，他就可以得到救贖，但沒有一個人這麼說，不然他不可能陷入這種程度的自我憎恨與厭惡。那樣的哀傷怨懟累積在心中，自責又訴說著自己沒資格責怪任何人，因為都是自己的錯……左右拉扯，只能努力不要去觸碰心底的傷口。」

「如果一旦他失控對你們這些長輩發洩出心底的痛苦怨懟，就是他無法原諒自己而絕望崩潰的時候，因為他深信自己是『罪魁禍首』，更不會原諒醜陋的自己竟然把哀慟發洩在被他傷害的你們身上……為了他好，在他能平靜下來慢慢思考以前，遠離過去的一切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水魈沉默沒回應，事實上他根本無法說些什麼。

雪狼慢吞吞的站起來，準備去找點東西吃。

「說了一堆廢話我肚子都餓了……」他慵懶的走向書房門口，在經過水魈身邊時拋下一句話，「同樣的話丟給你，我受傷是我自己太大意，不干你的事，少給我胡思亂想把自己看得太偉大，處理好你自己的事就好，我的敵人是我的，你少插手。」

他的獵物就是他的，誰也別想搶！他眼中閃爍著噬血的光芒。

不過……想想床上那個彆扭的乾兒子，雪狼抓抓頭髮。

好吧，勉強分那在鬧脾氣的小鬼一半好了，讓他覺得自己能幫忙做點事情，給他點自我肯定的機會再誇獎他總是好的……這年頭爸爸還真不好當！

「我真的年紀大了嗎？」

他忽然有點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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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算是remember的幕後補充吧~
關於凱的心結....
雖然看起來很難過，
但依照時間推來，
當年的十七御史都還是半大不小的孩子(23歲上下)
所以痛失所愛的雷霧會有失常反應也是無可厚非的，
(我好像很喜歡寫那種唯一單一性的情感(汗))
再說十七御史真正當下的情感是什麼這邊全部沒寫，
我著重的是凱的心結描述(炸飛)
真是惹人憐愛的正太小弟啊(被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