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那未曾謀面的父母抱著她,將源源不絕的純粹妖力注入她體內,並在她因為肉體快速成長的痛苦皺眉呻吟時,低聲吟唱古老歌謠,給予她溫柔的撫慰。

她的妖丹是父親給予的最後守護,母親在她身上織下的細密結界是最後的母愛……但這一切,都在百年的逃亡中被粉碎了。

如果不是父親分給她的五百年道行,如果不是母親強力的結界守護,她根本不可能一次又一次的從守護者的追殺中僥倖逃脫。

最後,隨著殘餘的結界被打破,妖丹也片片破碎,她終於覺悟到自己失去了父母留下的禮物,並且即將失去性命……

那麼,為什麼她還活著?!

睜開眼,她愣愣的看著天花板,感覺到一絲絲的能量緩慢的進入體內。

就是這股能量挽救了她流逝的生命力。

大概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發現身上的傷口都被處理過了,骨折的部位也被上了夾板,只要她不亂動,憑著妖族的恢復力與這些能量,大概十來天就能痊癒了。

弄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後,她開始環顧四周,不大不小的房間內的擺設是她完全不熟悉的風格,傢俱看起來都有些年歲……可是,既然有床,為什麼要把她放在地上呢?

這間房的主人,究竟是打著什麼主意?

猶在困惑,聽見門外傳來了細微的聲響,她連忙閉上眼,假裝還沒醒來。

緊閉的房門打開了,空氣中傳來濃濃的藥香與一種奇特的香料味,她還沒聽見腳步聲就感覺到自己被扶了起來──若不是百餘年的追殺讓她有了瀕臨死亡也能不動聲色的定力,她差點駭得冷汗直流。

要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因為實力不如人,想生存就只能靠著磨練自己其他感關,所以她的五感分外敏銳,就連直覺都在死亡的壓力下被淬煉的神準無比,能走到她身旁都沒被她發現,究竟是什麼樣的實力啊?!

那人身上也帶著淡淡的藥香,他輕輕讓她靠在他懷裡,小心的沒有牽動到她全身的傷處,動作溫柔的餵她喝藥。

她沒有選擇餘地的將那些藥喝完,濃苦的藥汁入口就化作一股股熱流在體內流竄,遇到傷處就會產生一種麻癢疼痛的感覺。

一開始她還苦苦忍耐,但到了後來,全身傷處都被這樣幾乎深入骨髓的麻癢疼痛折磨,她忍不住低聲呻吟,難過的皺緊黛眉。

抱著她的男人一手撫上她眉心,溫暖的掌心溫柔的撫平她緊皺的眉頭,然後,她聽見了夢中的歌謠。

聽不懂的語言、陌生的沉穩男音、不帶情慾的溫暖擁抱……在夢中安慰她的,究竟是父母還是這個陌生人?

夢裡那關愛她的父母,只是她自我欺騙的夢境嗎?

心神悲痛之下,她無法抑制的溢出一口血。

小心的扶著她的手臂微微一緊,溫柔的歌謠稍停片刻,在輕輕替她拭去血跡後,又繼續溫柔的輕唱。

那歌聲寧靜悠遠又有點思念的傷感,在閉上眼的黑暗中,她依稀想起了紅袖的琴聲,想起秦淮河畔夜雨淅瀝瀝的寂寞聲響,想起偌大的皇帝寢宮中,看著她獨舞的男人寵愛的眼神……

意識浮浮沉沉,肉體上的疼痛不知不覺間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她再度沉沉睡去。

@@@@@@@@@@@@

睡睡醒醒,她清醒的時間愈來愈長,傷勢也在幾天內好得七七八八。

這幾天清醒的時間都被她拿來觀察這個陌生人的行蹤,雖然他行止無聲,但使用器具或開關門總是難免發出些細微聲響,更何況還有那時常把門板敲得乒乒乓乓響的叩門聲與焦急卻聽不懂的說話聲。

每次有人來敲門,他就會跟著離去,有時候只要半天不到就回來了,有一次卻出去了一整夜。

沒人敲門的時候,他就待在屋裡,除了替她煎藥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待在這間房裡,唱著她已經能朗朗上口的歌謠,翻翻幾本書。

她記得自己一路往西方逃竄,不知不覺出了中原,穿過沙漠與高山……黑髮黑眼黃皮膚的漢人愈來愈稀少,髮色眼色古怪的蠻夷愈來愈多。

一開始她還會在守護者沒發現她時混入人群中,學習不同的語言與不同的技能,溶入不同的地方習俗,過幾年普通平靜的人類生活。但自從知道守護者能藉由與她有交集的人類血液追蹤到她的位置後,她就再也沒跟誰有接觸了,自然也沒辦法學習當地的語言──所以她完全聽不懂這裡的人說的話。

第一次有力氣自己坐起身,她發現她躺在一個奇怪的法陣上。

不同於中土道士們使用的符咒,而是有些古怪的複雜圖紋印記載運轉神秘的能量,並將運轉產生的細微能量持續提供給她。

那時,她才知道為什麼他不讓她睡床,實在是因為昏迷不醒又身負重傷的她必須靠這個法陣才能維繫生命。

那次以後,只要他一出門,她就努力抓緊時間運轉體內的妖力,吸收碎成小塊的妖丹,爭取在短時間內再次結丹。

當然,在他回來後,她馬上倒地裝昏迷。

在結丹完成前,她並不打算讓這個陌生人知道她醒了,也不打算跟他有什麼接觸。

若這人不安好心,她必須盡快修練出妖丹逃走;若這人真心對他施以援手,她也不能害他被守護者殺害。

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現狀直到她有能力離開。

……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轉眼間就過了三個月。

然後,她終於再次凝聚出屬於她的妖丹。

看著體內那顆比之前小了不知道多少的小妖丹,她只能苦笑。

「這下是被打回原形了。」

她原本四百多年的年紀加上父親五百年的道行,只差一點就能成為擁有千年道行的「大妖」,但是現在……她只剩下十年的道行,若純以實力而言,她根本就成了個剛出生的小妖。

站起身,低頭看著腳下的法陣,感激與歉疚在她眼中一閃而過。

三個月的時間,已經夠她明白這個法陣是做什麼用的了。

救了她的男人是某種擁有強大光屬性的非人者,他的能量對她而言是種傷害,所以他只好以這個法陣將他的能量轉換成最純粹的天地能量供她療傷。

整個轉換過程中因此流失的能量大概佔了八成,也就是說他提供了十成的能量也只有兩成的能量能被她吸收,尤其在她開始主動修練妖丹後,他幾乎每天都必須替法陣充能一次。

──也就是說,她能成功結丹,根本就是被他拿自己的能量供養出來的。

「謝謝,可是我不能留下來。」

她知道他很強,但再強也不可能強過守護者……所以,她該走了。

打開他的衣櫃,找出一套衣服換上,她看了眼她那些被他妥善收好的小東西,決定什麼也不帶走。

反正帶在身上當最後不是被毀就是便宜了守護者,還不如留下來給他,雖然他可能看不上這些對人類而言很值錢,對非人者來說卻只是漂亮好看的裝飾品……但,她也只剩下這些不入流的小東西能夠感謝他了。

摺好對她來說過大的袖子與褲管,偷偷摸摸的打開窗戶,輕巧的躍出──

@@@@@@@@@@@@

西方的城鎮與她熟悉的景色完全不同,茫然的走在街道上,苦澀的發現自己下意識的維持了黑髮黑眼的外貌,這讓她在一堆金髮或棕髮的人群間分外顯眼。

由於是從窗口離開,她忘了替自己找一雙鞋子,赤腳走在路上,感受著腳底的冰冷,漫無目的的走著。

沒有想去的地方,沒有方向與未來,沒有故鄉,自然也沒有家。

隨著時間流逝,街道上的人群和馬車漸漸少了。

她安安靜靜的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抱著雙腿,仰頭看著遼闊的天空,看見有幾隻鴿子之類的鳥兒從天空飛過。

最初在皇宮時,她想當一隻鳥,想要自由,想到處走走看看;離開陵寢後,她四處遊蕩百年,對於自由自在的流浪厭倦了,便在秦淮河畔安身;後來投身青樓,無數的恩客來來去去、日夜笙歌、嬉笑怒罵……她什麼也不去管,只是盡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唱想唱的歌,任憑心情彈琴跳舞,甚至只接自己想接的客人,過得是恣意又瀟灑。

她當過文人騷客的紅粉知己,當過皇親國戚包養的情人,當過綠林好漢的粉黛紅顏……但現在想來,除了皇上與紅姐以外,竟然沒多少人是她記得的。

倒是後來不堪回首的逃亡中,每一個在她疲憊得想要放棄逃生時對她伸出援手卻被守護者殺害的好心人的模樣,她怎麼也忘不掉。

救她的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她甚至還被山賊頭子當成押寨夫人……想起那個膀大腰圓、聲若洪鐘的大鬍子,她不禁輕輕笑了起來。

那個統領一方山頭,有著數百名手下,能夠抄刀子殺人不眨眼,喜歡吃肉喝酒和血吞的莽漢卻會害怕自己一個橫眉豎目,努力縮起龐大的身軀躲在門板後哄她消氣,就算被她搶了他的刀追著他滿屋子亂砍,他最擔心的卻只是怕她不小心傷了自己,總是狼狽的在屋裡跑給她追,從不曾動武搶她的刀。

他總是滿口「誰讓妳是俺婆娘」的嘟噥,一邊申明他一家之主的威嚴,一邊小心翼翼的寵著她,笨拙的費盡千方百計討好她,看見她笑就會跟著傻笑,一被她誇講還會臉紅……就連在知道她不是人以後,還為了保護她逃離被守護者給殺了……

好像就是在他死後,她再也不跟任何人回去了──儘管她萬分渴望能夠獲得短暫的棲身之所。

「如果真的是禁忌之子,為什麼連幫他們報仇的力量都沒有?」看著自己的雙手,她苦澀的低喃。

就算妖族的能力對付一般人綽綽有餘,一旦對上守護者就什麼也不是了。

就算眼妖或結界妖道行滿千年就能擁有不容小覷的實力又如何呢?她那對父母不也被幹掉了?

她不想認輸、不想屈服、不想認命,但真的厭倦了日復一日的逃亡,厭煩了夜夜不能安眠,一有動靜就要緊張戒備的日子。

「乾脆找個地方設立一個大封印結界,等守護者過來就引爆妖丹,看看能不能困他個幾年,死也要賞他一巴掌再死……」自嘲的笑了笑,望著天邊的殘陽,她輕哼起那個男人總是掛在嘴邊的歌謠。

她看見在路邊玩耍的窮人家的孩子們紛紛被自己的母親喊回家去,就算在異鄉,母親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舉動也是不會變的。

她有些羨慕的看著孩子們笑著跑到母親身前,被母親牽著手拉回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個大鬍子也曾滿身大汗的跑到河邊找她,先是罵她一個女人家不乖乖在家待著實在不乖,然後牽著她的手回山寨,並在夕陽下粗魯的塞給她一只白玉梳,說他喜歡看她梳髮的模樣,要她常常梳給他看……

下意識的摸了摸頭髮,想起自己把那只白玉梳留在那個救了她的男人家裡,忽然有些遺憾。

「應該帶著的……」

那只梳子跟了她五十年,就算喜歡看她梳髮的男人死了,就算逃亡再艱辛再狼狽,她還是保留了優雅梳髮的習慣。

習慣性的用手指梳著頭髮,她改哼起大鬍子最喜歡聽的曲子,一次又一次,就像當年她坐在房內梳妝檯前做的那樣,只是身旁少了個會大口喝酒喝采的男人。

當夕陽在天邊只剩下最後一抹殘光時,一襲黑色的人影出現在街道那頭,筆直朝她走來,最後停在她身前,遮擋住大半的夕陽餘暉。

沒給她開口的時間,那男人拉下斗篷的帽沿,美麗的金髮在陽光下染上燦爛的光澤。

「怎麼跑出來了?」沉靜溫和的男音說明了他的身分。

她仰頭看著他俊美的容顏,不回答。

男人微微一笑,天空藍的眼中有著溫柔的色彩。

「坐在這裡,是累了嗎?」

「只是不想動。」累了,倦了,厭煩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感覺,只覺得身體很沉,坐下來後,就不想動了。

「快天黑了,跟我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聽了她的回答後,男人的語氣更溫柔了。

她搖頭,扯出美麗的笑容。

「我很感謝你,所以不想害死你,謝謝你的幫助,我不跟你走。」

一再的看著喜歡的人被殺害,是種沉重的痛,但她就連哭泣也做不到──曾經以為是自己薄情寡義,後來才從某個妖族那裡得知,妖怪,是沒有眼淚的。

所以再痛,也只能堆積在心裡;臉上,則繼續掛起微笑。

男人輕嘆。

「如果妳是擔心守護者,我帶妳回來的那晚已經遇過了。」

將她的驚愕看在眼裡,他憐惜的繼續道:

「我已經與他們達成協議,若妳待在我身邊不危害規則與平衡,守護者將不會繼續追殺妳。」

她的眼愈張愈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獨自逃了這麼久,也累了吧?」他的聲音裡包含了一種名為理解的體諒,靜靜的朝她伸出手,「跟我回家,我弄晚餐給妳吃,然後,我們得考慮一下語言問題。」

她情不自禁的握住他溫暖的手掌,然後,愣住。

對喔,他與她用的語言,完全不同呢……那他們是怎麼明白彼此的意思的?!

愣愣的看著握著她的手抿唇淺笑的男人,對方看了眼她赤裸的雙腳,彎身將她抱起,而她沒有反抗。

@@@@@@@@@@@@

嗯嘛,
我寫了個自己挺喜歡但還沒出場就被賜死的大鬍子(被巴)

在這篇Tsubasa哥哥唱的歌是當年女巫妖喜歡哼的古老鄉間歌謠,
穿斗篷的習慣和使用的法陣也都是跟女巫妖學的;
魅瞳姊姊梳髮、跳舞、等行為也是跟親近的人在一起時學會的。
梅子姊姊謹遵楊岳兩家的家訓,
狐狸哥哥更是直接讓自己變成了另一個風嵐.........
這樣寫的時候,
有種莫名的傷感,
像這樣擁有漫長生命旅程的非人者們總是在重複著一個人→兩個人→一個人的生活,
因為真的用情頗深鎖已無法忘記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就連只剩自己一人後,
還是習慣遵循著與那人相處時的習慣.......
最喜歡的人不在了,
但思念與相處的習慣依然拓印在他們的身上,
感覺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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