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社區公園──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兩個約莫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會在周六下午出現在公園南面的人造溪邊。



藍髪少年通常帶著一本書,坐在樹下,微風帶起他略長的髮梢,俊美的面容冷靜又睿智。



棕髪少年則是表情溫和的看著眼前的風景,對孩子們露出關心溫柔的笑容,只是有時候, 臉上會流露出讓人心疼的無奈哀傷。



他們總是一待就是一整個下午,出色的外表和出眾的氣質非常吸引人,但卻有種隱約的生疏,令人無法輕易靠近。



人造日光帶有舒服的熱度照射在肌膚上,看完書的阿斯蘭沉默的看著蹲在西邊陪孩子們觀察烏龜的煌,看著他溫和的跟孩子們說話,陪他們拿飼料餵魚。



煌……可別又像上個周末那樣為了幫小女孩撿帽子,直接跳到人造水池裡啊……還被烏龜咬了一口……



無奈的想著,美麗的湖綠色眼瞳卻輕輕彎了起來,露出一抹淡笑。



托里!綠色的機械鳥大剌剌的停在主人腦袋上,偏著頭,發出可愛的叫聲。



「托里?」煌抬起頭,很自然的尋找托里的「生父」,「阿斯蘭,要不要來玩?」



捧起一隻巴掌大的烏龜,煌愉快的笑著。



他總是很容易滿足,一點點的快樂或溫柔就足以讓他露出笑容……可是,誒誒……



「煌,那隻烏龜……」會咬人。



來不及說完,大烏龜就被拋回水裡游走了,煌無辜的甩著手,手指上多出了一圈淡淡的血痕。



附近的小孩笑了,因為煌真的很學不乖。



阿斯蘭從草地上爬起來,走到溪邊,在小朋友讓位以後,也蹲在煌身旁。



「你啊,要被咬幾次才記得不要隨便抓烏龜?」



用水瓶裡乾淨的水幫煌沖洗傷口,然後撕開手帕,替他包紮好。



「為什麼阿斯蘭看得出來這隻烏龜是上次那隻?」煌半抱怨的問。



「……我看不出來。」每隻烏龜在他眼裡都是一個樣。



「那阿斯蘭為什麼知道牠要咬我?」



……因為上次那隻烏龜告訴他,烏龜也是會咬人的……阿斯蘭苦笑。



「煌,如果有人莫名奇妙抓著你的脖子把你拎起來,你會不會踹他一腳好重新站回地面?」好溫和的詢問。



「……我以後不抓烏龜了。」好乖巧無辜的嗓音。



「……」他還能說什麼?



托里!彷彿嘲笑主人一般的,托里跳到阿斯蘭頭上,拒絕繼續待在煌身邊。



好過份喔,托里……煌好哀怨的看著重要的機械寵物如此不給自己面子。



呵呵……阿斯蘭笑了。



會跟機械寵物吃醋的人,大概只有煌了……



「阿斯蘭,托里不要我了!」



「怎麼可能?托里會一直陪著你。」儘管在他不在他身旁的時候,也別讓最重要的好友孤單,這就是他當初製作托里時唯一的心願。



「……是啊,停在阿斯蘭頭上。」這樣子,阿斯蘭就也會一起待在他身邊了吧?!他……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略微詫異的綠瞳望了過去,澄澈的紫眸卻已經輕輕移開。



探手像是摸小狗一樣的揉揉煌的頭,阿斯蘭低笑:



「我們都學著長大啊,煌,未來的路不需要單打獨鬥一個人逞強,兩個人一起走會輕鬆些。」



「嗯。」他相信阿斯蘭,也相信只要兩個人並肩前進,沒有超越不了的困難。



可是……他有一個秘密,一個無人可講的秘密……一個必須堅持保密到自己死去為止的秘密……



說出來太傷人,往心裡吞太苦澀……



他……是人類慾望罪惡的結晶,最強的調整者……克魯澤借由他生父的手誕生在這個世界,多少人因為生父創造出來的罪孽而死去……



雙胞胎,說是雙胞胎,他卻不曾在母親體內待過,基因也被調整得亂七八糟……他是生父生母的孩子?還是冰冷機械人造子宮與電腦基因工程學的孩子?



面對雷的指控,他其實一句辯解也說不出來,是因為他,才害這麼多人不幸嗎?!



如果他不在了,就不會有人哭泣了嗎?



應該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不會是……



「好了,煌,別想了。」早就注意到煌開始失神,甚至臉色愈來愈痛苦的阿斯蘭適時的開口喚醒他,右手捂住他的臉,將蹲在草地上的他輕輕往後按倒。



「阿斯蘭?」紮紮實實躺到草地上的煌茫然的低叫。



「別再想了,都已經結束了,今天天氣這麼好,曬太陽睡午覺吧!」



這也許就是他們倆個那麼需要有人陪伴的原因吧,他們需要有人隨時把他們從低迷無助的情緒中拉出來。



「睡午覺?」煌眨眨眼,有些好笑的反問。



「嗯。」



他曾經詢問過其他人,為什麼煌似乎有壓抑到無法承受的痛苦?



面對他的疑問,卡佳里毫不知情,拉克絲似乎若有所思,卻僅僅要他別去探知──如果不想崩斷煌內心的那根弦的話。



所以,他不能問,什麼也……不能問。



「我會在這邊待著的,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吧。」最近有部片煌一直都很想看,就趁這個機會去看看也不錯。



「好。」乖乖點頭,煌努力讓大腦空白。



而阿斯蘭則再度捧起那本書,重新翻開其中一頁讀了起來,用身體幫煌擋去照射在臉上的日光。



……



認識阿斯蘭的人都會說,他是天生的騎士,生性就是責任感強,保護慾重。他不需要被保護,卻需要有人讓他守護,給他心靈上的支柱。只要有人需要他,他就可以為了那個人而堅強,不管迎面而來的是多麼艱難殘酷的命運,都能奮力作戰掙脫出一條能夠讓他想守護的人幸福的道路。

要能回應他這份心力,並不容易,因為他過強的責任感會讓他變得喜歡逞強,過度的保護會讓人覺得有壓力……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給予他心靈上的支持與協助。



可是煌可以,溫和的天生好脾氣讓他很自然的包容了阿斯蘭個性中渾然天成的頑固與傲氣,少根筋的迷糊湊巧適度的滿足了阿斯蘭照顧人的欲望,纖細的心總是能敏銳的察覺阿斯蘭沒有說出口的壓力與悲傷,與外表不同的,近乎異樣柔韌堅強的靈魂剛好足以撐起阿斯蘭容易徬徨的心。

或許是這樣,所以他們得以成為好朋友,並且在經歷兩次戰爭後,彼此琢磨成長,並肩作戰,甚至擁有了超脫友情以上的羈絆。



這份感情……超越了親情、友情、愛情……



不用言語,不用表示,甚至不用一個眼神,他們就可以憑本能的明白對方的心情與意識……



面對彼此,他們不需要逞強,不需要偽裝,不需要防備……因為對方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不知不覺間,對方成為絕對特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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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阿斯蘭是被熱醒的。



怎麼回事?房間的空調壞了嗎?



迷糊的撐開沉重的眼皮,恍惚間感覺到右半邊身體沉重得幾乎動彈不得。



煌……又黏上來了……



無奈的側頭看著緊靠著自己的人,慢半拍的反應到那燙人的熱度是從煌身上傳來的。



心頭一驚,趕忙探手觸摸煌的額頭,掌心下異常的高溫讓阿斯蘭飛快的翻起身,跪坐在床上,拍開房間的燈,入眼的是煌白皙的肌膚被艷紅取代。



老天……



「煌……煌!」焦慮的低叫,阿斯蘭輕輕拍打煌燙熱的臉頰。



「……好冷……」模糊的囈語像是抗議也像是撒嬌,煌難受的皺緊眉,努力往阿斯蘭身旁縮。



這下子白痴也知道他生病了。



阿斯蘭臉色鐵青的抓起棉被替他蓋個結結實實,跳下床拿了電話就開始連絡醫生。



調整者是抵抗力驚人,並且顯少感冒,可是相對的,正因為平常不會感冒,所以體內抗體少,一生起病來就要人命啊!



低聲跟醫院聯絡過以後,阿斯蘭匆匆換了衣服,蹙眉研究了一下床上昏睡的好友,終於還是決定把他叫醒。



「煌,煌,醒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阿斯蘭焦急的嗓音心慌,還是被吵得沒法再繼續昏昏沉沉,迷茫的紫瞳恍惚睜開,對不准焦距的看著阿斯蘭。



「煌,穿衣服,我帶你去醫院。」阿斯蘭拿了外套協助煌穿上。



醫院……什麼醫院?!他想睡覺,而且好冷……



喉嚨發出模糊的咕噥,卻不能咬出清楚的音階,迷糊之間,憑藉著溫順的脾氣和對阿斯蘭的信任,煌仍然是乖乖的忍著身體疲倦和不適穿好衣服,聽話的努力爬下床,然後搖搖晃晃一頭栽入阿斯蘭懷中。



「你什麼也別動。」阿斯蘭嘆息著半抱半扶的把煌帶上車,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到他身上,開車前往醫院。



失神的眼凝望黑暗的街道,煌莫名奇妙的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宇宙的戰場,四處都是殺戮……實驗室一個個因為實驗失敗而死去的嬰兒用泡在防腐溶液中浮腫扭曲的臉空洞的看著他……



低聲嗚咽,那是他無法擺脫的罪……



鮮血像深淵在腳底顯現,無數的手抓住他往下拖……他們不甘心只有他一個人獲得救贖,不甘心只有他獲得了無謂的「進步」頭銜……所以,他必須死嗎……



悲傷無奈中,他有了要被拖下地獄的絕望。



可是隱約的,有一雙手抓住自己,緊緊握住掌心的手,是熟悉的溫暖與力道。



他……還不能走……



因為,阿斯蘭需要他來需要他……如果沒有他,阿斯蘭會把自己逼得喘不過氣的……



他流淚,清澈的淚是對於生父造孽的愧疚與悲傷;他們猙獰的留著血淚,那是對於他的憎恨與不甘……



但,要他怎麼道歉都可以,他是真的還不能離開……不能留下阿斯蘭一個人!



「對不起……」我還不能跟你們走……



「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讓你們因為這種事情而犧牲……



「……對不起……」就算他是人類最醜陋的欲望,他也想自私的只為了最重要的人而活下去……「阿斯蘭……」



前聲道歉愧疚難受,後聲呼喚卻是希冀祈求……迷迷濛濛,複雜難解的感情,包含了太多難懂的心事。



……



他並不陌生這種渾身乏力又大腦脹痛的感覺,幾次作戰中昏迷後也是這種感覺,可是他沒有在戰場上,也沒有為了保護誰而脫力……那麼,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手腕內側有點疼痛,旁邊的點滴瓶告訴他答案……但,這裡是哪裡?!



煌還不知道,在戰爭中接觸到的實驗室留下的陰霾和自身出生的沉重負擔,讓他愈來愈害怕醫院,也開始畏懼白衣和消毒水味。



在大天使號時還好,左看右看都是自己熟識的人,艦內廣播更是讓他安心,可現在這間病房,空蕩蕩的充滿刺鼻的消毒水味,死氣沉沉的一片寧靜……



掙扎著起身,他開始發慌。



克魯澤和雷先後說過的話語在耳畔回響起來,實驗室見到的殘酷景象影約又在眼前浮現……



不能被發現……他的秘密……



拔出點滴針頭,煌用力呼吸幾次,蓄積足以讓他行動的力量。



拿起一旁椅子上披著的外套穿好,咬緊下唇,在疼痛中努力走向房門。



一步,兩步……眼看馬上就可以握住門把,門卻打開了。



慌張的退後一步,眼簾中卻是湛藍色的安心……



「阿斯蘭……」低喃的同時,腿一軟,他差點跪下去。



「……!」阿斯蘭一個箭步上前,及時撈住他倒下的身子,「你下床做什麼?!」



擔心的斥責,回應他的卻是委屈又無辜的表情……



「我以為你不在……」



「你幾歲了啊?我就不能出去買個便當嗎?」阿斯蘭沒好氣的罵著,動作輕柔的將煌弄回病床上。



可憐他在病床旁邊守了一天多,才出去買點東西,不過十五分鐘,這小子就讓他來了一次心跳百分百。



……這種時候裝無辜傻笑就好了,不然阿斯蘭會唸到他耳朵長繭。煌經驗老到的繼續裝傻。



有誰面對那一臉比最善良的小動物還無辜的笑容,還能繼續罵人的?阿斯蘭無聲嘆息。



「感覺怎麼樣?你高燒了十五個小時,只好讓你住院打點滴了。」阿斯蘭按鈴叫了醫生護士,一邊對煌解釋,一邊把他塞回被窩。



「……你熬夜照顧我一天都沒睡對吧?」煌風馬牛不相及的道,口氣很悶。



「誒?」他怎麼知道?



「鬍渣冒出來了,平常的阿斯蘭不可能忘記刮鬍子。」除非他累到什麼也顧不得了。



這也是個證據,證明他們都已經不是當年的孩童了。



「你以為自己比我好到哪裡去?」阿斯蘭往下巴一摸,再看看煌滿臉指控,不由得笑罵。



也對。煌不好意思的傻笑。



醫生和護士進來了,專業十足的幫煌檢查起來。



阿斯蘭則是在煌的堅持下進到附屬衛浴間大概打理一下儀容。



然後,阿斯蘭再度有幸體驗到煌八百年難得一見的蠻牛脾氣。



「我要回家。」



「不行,你要住院觀察幾天。」



「我已經沒事了啊,我要回家。」



「不可以。」



「阿斯蘭!」



「叫我沒有用。」



「阿斯蘭……」



「煌,聽話點。」



「我回家就乖乖聽話。」



「……」呸,在醫院都不聽話了,誰相信他回家會聽話……



可是不管他怎麼威脅利誘,怎麼哄騙拐罵,煌就是吵著要回家。



僵持兩個小時後,阿斯蘭認輸了。



姑且不管旁邊偷笑的醫生護士,煌眼底的慌張讓他也隱約感到不安。



煌害怕醫院,在這裡根本不可能好好休息……



於是乎,徵求了醫生的意見以後,阿斯蘭鐵青著一張臉敗北了。



「回家就回家,回家以後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隨便下床打電腦的話,我就把你所有遊戲紀錄給刪了!」



被反咬一口的煌只能繼續轉動那雙無辜的紫色眼眸,乖巧的閉嘴。



吃定阿斯蘭的訣竅之一就是,能賣乖的時候就絕對不要耍賴,能耍賴的時候就絕對不要聽話。至於其中的分寸,就必須靠時間來磨練了……



在吃定阿斯蘭這一點上,煌是快成精了。



懊惱的翡翠雙瞳瞪了他幾秒,只能無言的攬著他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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