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詭異的安靜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天色方亮,徐晃過來稟告一切安排就緒為止。

「奉孝先生,一切都安頓好了。」

「公明辛苦了。」郭嘉笑道,「坐吧,子寰說要幫我們弄早膳呢。」

他會當著徐晃的面直呼風颺的字自然是因為徐晃也認識風颺──依照風颺說的,徐晃是他一個退役的手下,四年前離開疾風蒼狼,原本是要回家迎娶青梅竹馬的未過門妻子,豈料卻發生憾事。

當年情急之下風雅酒樓的人手只來得及緊急安排徐晃的岳父一家逃亡離開,費盡苦心的逃過袁紹派出的追兵,千里迢迢的將那戶人家遷到兌州安居,卻無力挽救另一個年輕人的性命。

先有再造之恩,後有救人之情,所以當風颺聯絡徐晃要他幫忙的時候,早就在等報仇機會的徐晃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於是,就有了接下來的大動作。

不著痕跡的看了沮授一眼,徐晃對郭嘉扯出一抹笑,端正的坐下。

在他選擇退出離開時,風颺就跟他說過了,曾經的過去將被塵封,他們再也不是主子與奴僕的關係。

若願意,他們可以當朋友;若不願意,就讓那一切隨風消逝。

他依然尊敬感激風颺,但不會再把自己當下人,因為這是風颺給他最後的命令。

一陣沉默中,一直閉目養神的沮授睜開眼,看著神色肅穆坦然的徐晃,開口道:

「因為不是主公的過錯背叛主公,背叛信任你的士兵與同袍,是為不忠不義,就算投了曹操,又怎麼可能獲得重用呢?」

徐晃抿唇,並沒有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辯解。

就算他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帶領死忠於己的士兵們背叛其他弟兄也是鐵錚錚的事實,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辯解。

郭嘉正準備開口,就聽見風颺冷凝的聲音從帳外傳來。

「公明,告訴沮先生袁紹在知道袁尚那渾蛋做了什麼後是怎麼做的?」

揭帳而入的風颺一手拎著一口陶鍋,一手拿著提籃,神色雖然未曾改變,口氣卻隱含怒氣。

沮授眼角微抽,他的確以為袁紹不知情……難道不是這樣嗎?

徐晃看著風颺,最後還是同意了風颺的要求。

「袁紹下命殺了晃的大舅子封口,推說岳丈一家出遊遇山賊襲擊失蹤。」徐晃沉聲道,「若非晃有幾個有能力的朋友幫忙傳遞消息與收屍,大概會相信那種謊言吧。」

他永遠也忘不了在他離開袁紹府邸,恍若失了魂一樣的回到自己府上,收到那封密信趕到風雅酒樓的地下室時,映入眼中的景象。

若非看見應該已成為他心愛妻子的少女凌亂的衣衫與緊握著插入咽喉的髮簪的小手,他不會知道在他無力顧及的時候,她受了多少委屈。

若非看見待他如親弟的大舅子滿臉憤怒與不甘的死狀,他不會知道這一輩子都有些膽小、有些迂腐書生氣息的大舅子在死前有多麼怨恨。

若非得到岳父岳母含淚泣血的親筆書信,他不會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他早該接走他們的,風颺明明說過,若有需要,他可以幫忙安排他們的家眷去沒有戰火的地方過日子,是他一心想要光耀門楣,一心想要實現胸中抱負,才會……

砰!

「不准自責!」風颺放下陶鍋,一拳搥在矮几上,竟然硬生生的將矮几打成碎塊,「身為一個男人無法守護心愛的女人是你的痛,但絕不是你的錯!我會給你報仇的機會!我會把袁尚活生生的交到你手上讓你處置,所以把你無謂的自責捨棄掉,把你軟弱的懊悔給扔了,被奪走伴侶的狼只能用獠牙來復仇!」

他扯著徐晃的衣襟低吼。

幾乎要被心痛自責吞沒的徐晃神色一震,很快的歛起失控的心神,重重點頭,眼中透出再無猶豫的狠戾光芒,殺氣從他高大強壯的身軀透出。

「我知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有仇報仇,血債血償。」這充滿殺氣的十六個字是疾風蒼狼鐵騎衝鋒時的口號,多少異族聞之色變。

「很好!」風颺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看著地上的木頭碎片皺了皺眉,抱歉的看了郭嘉一眼,放下手上的東西又出去找了個矮几回來。

「咳,吃飯吧。」

郭嘉白他一眼,被他剛才那樣子嚇了一大跳,現在哪有心情吃飯啊?!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風颺動手破壞周遭物品──別的不說,看風颺平時那種灑脫慵懶的愜意模樣是絕對想像不到他可以一拳把一張矮几砸得四分五裂。

看來這小子平常都是猛虎在裝羊啊……找機會多奴役奴役!

被郭嘉看得有些毛骨悚然的風颺硬著頭皮動手一人裝了一碗肉粥後,捧起自己的碗就埋頭猛吃,堅持不回應郭嘉不懷好意的眼神。

風颺跟徐晃胃口好,一頓早餐就吃了三碗粥,沮授雖然沒胃口,卻也中規中矩的把面前那碗粥吃得乾乾淨淨,倒是郭嘉胃口不太好,吃了半碗就想把碗放下,換來風颺的怒目而視。

「吃不下了。」郭嘉抿唇,「真的沒胃口。」

這陣子因為身在軍中又要補身體,他是餐餐喝粥,就算風颺的手藝再好,他現在也一點胃口都沒有!

聽出郭嘉的口氣是真的沒胃口,硬逼他吞下去等等讓他喝藥搞不好還會反胃……風颺頭大了。

在這軍營裡要他去哪裡弄些開胃小菜或清爽菜餚來啊?!

「好吧,吃不下就不吃了,中午吃麵,我做刀削麵給你吃。」

這大雪天的,還好附近還有幾座山,等等讓人去打兩隻兔子山雞什麼的回來,應該能做頓不錯的午餐。

無奈的嘆氣,風颺將還剩些粥的陶鍋推給徐晃,自己拿過郭嘉的碗把剩下半碗粥吃完──在軍隊裡浪費糧食是該死的行為!一般士兵還只能吃澀口難吃的雜煮呢!

吃完後,徐晃離開了,他還要負責去處理軍中事務。

待帳內只剩下三個人,風颺正了神色,對沮授道:

「好了,吃完飯我們可以談一談了。」

他剛剛不反駁沮授的話只是怕情緒失控下做出不當反應,除了面對郭嘉外,他習慣不在情緒激動時做任何決定或說任何話,因為過於激動的情緒會干預理智與判斷力,往往會做出蠢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價值觀與想法,但我想問則注先生一句,雖說忠義忠義,先忠後義,但背叛忠心耿耿屬下的小人,值得公明拋下身為男人的義氣效忠他嗎?如果差點被人凌辱只能以死守節的是你的母親、姐妹、妻女,如果被滅口的是你的父親、兄弟、兒子,你會說同樣的話嗎?不該不忠、不該背信忘義?」

沮授臉部肌肉微抽,不答腔。

「徐公明身為一個男人為了妻子與摯友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天地間情義最重,有誰能說他做錯?袁紹背叛他的忠誠,是為不義,殘忍的殺害對自己效忠的手下並禍及其家眷,亦是不仁,如此不仁不義就只為了一個兒子的色心,像這種讓戰士們先流血後流淚的渾帳值得徐公明那樣的將才替他效忠?!」

「住口,就算如此,袁公仍是沮授的主公,只要授尚有一口氣在,就不容許有人這樣污衊他!」沮授氣得發抖。

「污衊這兩個字的前提是建立在我說的話是莫須有的抹黑侮辱上的,但我說的是事實,所以則注先生你可以罵我語氣不恭,卻不能說我存心污衊。」風颺沉聲道。

「對於如此不仁不義的主公若罔顧殺妻殺友之仇而一心效忠,就是愚忠!我承認則注先生本事大,若袁紹肯重用你,說不定早就一統北方結束北方戰局了,但他重用你了嗎?!只聽郭圖、逢紀那些小人的奉承,田豐當面數落了他的過失就被下獄,你呢?根本從頂級幕僚被趕到後軍當壓陣軍師,還把郭圖一起放過來牽制你,你就甘心了?!則注先生,當日你學有所成時,滿心理想抱負究竟是什麼?是想幫百姓做事,還是想平定亂事?是想輔佐一明主,還是想展現才華不虛此生?當初的你跟現在的你,到底變了多少?!你對『忠』這個字的定義到底在哪裡?成全了忠卻放棄了義,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我沒有放棄那義字,主公治下百姓安居樂業,袁氏一族四世三公,是最有能力平定亂世的人選。」沮授斥道。

「所以你選的是家世與勢力,而非袁紹本人了?」風颺敏銳的抓住沮授瞬間的失誤,「你也對袁紹失望了吧?所以才會說袁氏一族而不是說袁紹本人,不是嗎?再說到袁氏一族四世三公,空有勢力卻腐敗不堪,自以為高高在上、高人一等,你真以為他們看得見天下百姓之苦嗎?還是只是想獲得更大的權力來主掌天下興亡,謀取更多利益?」

看著沮授愈來愈蒼白的臉色,風颺嘆了口氣。

「等曹公取下青州後,我會讓你跟郭圖回去袁紹那裡,但有一個前提條件,若袁紹要殺田豐,或你再次落入曹軍手中,我希望你能考慮在曹丞相帳下為天下百姓盡一份心力,別學那些動不動就死諫的『忠臣』,到頭來他們除了在史書上留下一個名字外,能得到什麼?聽得進去他們諫言的上位者不需要他們去死,聽不進去的他們死了又能如何?說什麼一死以報知遇之恩,根本只是對不起養育他們長大的父母,對不起依賴他們而生的妻兒,對不起需要他們能力的天下百姓……忠心效死沒有不對,但為此變得不孝不義不仁卻是種悲哀,請好好考慮。」

沮授默默的被帶了出去,風颺低下頭,嘆氣。

「現在又感到自我厭惡了?」一直保持沉默的郭嘉搖搖頭。

風颺咬牙不語。

……他根本沒資格這麼說沮授,不孝不義之人,他不也一樣?!

之前奉孝問他的時候,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朋友需要他,而沒想過其他問題。

他想到了要把彼此的家人安頓到安全的地方,卻沒考慮到並不是安頓好了就算盡到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了。

真是……

「誰讓你是個重感情的傻瓜,先是為了公明生氣,罵到一半卻又擔心則注先生被打擊過頭回去就自殺以保忠義名節,心軟了以後又為他和田豐感到不值,不希望他死只好拐著彎勸諫……你啊,總是自找麻煩。」看穿風颺難受卻又不想對他發洩的模樣,郭嘉無奈的笑笑。

不過,他並不討厭風颺這樣的脾氣,甚至還挺喜歡看到風颺抓狂時那種神采飛揚、口舌犀利的模樣──這點他是不打算讓風颺知道,以免他這兄弟馬上「抓狂」的撲上來教訓他。

但喜歡看他抓狂不表示喜歡看他難過,郭嘉從懷裡摸出摺扇拍到他高挺的鼻樑上。

風颺摸摸被打的鼻子,愕然的看著郭嘉。

「你是因為想到文若才會這麼在意吧?」

早在他上一次問那個「為什麼甘願就死」的問題時,郭嘉就已經猜到了。

風颺雖然是個善感的理想派,但也不是博愛世人的聖人,能讓他關心在意到影響他情緒的,都是事關與他親近之人的生死大事。

風颺近乎垂頭喪氣的點頭,一點也沒有剛才理直氣壯、辯才無礙的模樣。

打從他愈來愈在意荀彧後,就愈來愈不喜歡聽到忠義之人該怎樣怎樣的說法,再加上田豐與沮授的處境與歷史記載也是淒涼無比,讓他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心情強行代入了。

另一部分的原因在於他不希望他們的掙扎與賭上性命的忠誠在後人眼中看起來只剩下『可惜』和『愚忠』這樣的評語。

──就像曾經的他一樣,在真正接觸這些令人敬佩的忠義之士以前,僅從文字上的描述看千年前發生的過往,就像遙遠且不真實的故事一樣,看過,就算了。

對於他們的熱血、覺悟、掙扎、痛苦、不甘、遺憾……都一無所知,只用膚淺的「可惜了」就自以為自己有資格評斷他人一生的努力。

而且他很不喜歡沮授用責備鄙視的口氣對徐晃說話,雖然沮授根本不知道袁紹和袁尚曾經做過什麼事情……

一抹臉,風颺努力重振精神。

「我去準備你要喝的藥,你先研究一下接下來要怎麼做,然後就好好休息吧,明天拔營,其他的雜事我會處理好的。」

他不該在郭嘉精神不濟又身體虛弱的時候用這種情緒上的瑣事去煩擾他!

正準備爬起身,忽然被郭嘉伸手拍了拍背。

「你剛剛做的很好,想必給沮則注一個很深的印象,這次放他回去,他會以更嚴苛的角度去看袁紹的。盡人事,聽天命,你就用你的方法去努力吧,不能救也不要留遺憾……咳,有時候能求仁得仁,對忠義之人也是一種解脫與滿足。」

至於其他的事情,有他頂著!郭嘉一面給風颺做心理建設,一面誇獎他剛剛說得好。

聽出郭嘉的言外之意,風颺笑了。

「我可不想讓你太操心,分寸會拿捏好的,對我有點信心。」

「有信心和會擔心是兩回事,你不也一樣?!」郭嘉懶洋洋的頂回去,又是輕咳兩聲。

「也對。」風颺笑著拿起早餐餐具離開。

走出營帳,仰頭看著早晨的太陽與一片白雪,風颺深吸一口氣,反省起自己失控的情緒。

「冷靜,失去冷靜的人已與失敗畫上等號。」不管是沮喪或暴怒對於一個在執行職務的軍人都是不該存在的。

喃喃自語著上輩子的家訓,他將碗筷交給守在營帳口的護衛拿下去,自己活動活動筋骨,一邊用藥爐煎藥,一邊利用等待的時間在旁邊打起太極拳。

一遍又一遍的讓心神在幾乎成為本能的太極拳中沉澱下來,風颺在省思中抽絲剝繭的找出自己失常的根源──郭嘉的病重。

早在山裡時他就一直被無法表露出來的緊張、擔心和某種恐懼壓迫著,現在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過度的壓力就讓他忍不住想找情緒宣洩口了,沮授只是剛好撞在他的槍口上!

怪了,他的耐壓度不應該這麼低,上輩子除了媽媽過世時他無法克制的哭了一整晚以外,從小到大哭泣他情緒失控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軍人世家訓練出來的孩子別的不談,就心理素質和理性程度而言絕對是一等一的,那他到底怎麼了?難不成是那啥穿越後遺症?!

他從沒聽過有人穿越穿成神經病的!

呃……好吧,他也從沒聽過還有其他人穿越的。

不過,既然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就要努力解決問題,他需要領導信任他的手下,也要保護好郭嘉的安全,情緒浮動非常不可取。

他開始默背楊家家訓,一次又一次。

等風颺端著藥去找郭嘉時,郭嘉詫異的發現他身上已經找不到稍早之前的激動了。

「吃藥吧,吃完藥就睡覺!」

「這麼快就沒事了?」郭嘉笑著打趣他。

「嗯,這次是我自己心態上的問題,現在沒事了。」他回以率性的笑容,無所謂的聳聳肩。

郭嘉認真的看了他幾眼,發現他好像真的沒事了,也就不再多操心,邊喝藥邊將手下送來的情報遞給風颺研究。

若讓他知道風颺的心態調整方法竟然是默背上一百遍楊家家訓,他可能就不是這麼輕鬆的帶過,而是會抓起摺扇打人。

可惜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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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徐晃是曹魏的五子良將之一,
但他的身世是我捏造的,
大家不要搞混了喔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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