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有那麼一瞬間,他忘了自己是誰。

她是誰?

她是楊筱依,是楊家筱字輩排行第五、近三代以來最傑出的子孫……只可惜是個女孩子。

曾經,爸爸不服氣,硬是讓她三歲背孫子兵法、四歲紮馬步、五歲學國術;曾經,她不服氣,用沙盤推演的戰術指揮將堂哥們殺得全軍覆沒、用一身武功在過年楊家子孫評比時打翻一眾堂兄弟;曾經,爺爺笑著說就算是女子,她也可以當現代花木蘭……直到媽媽病逝前流著淚水對她說,希望她當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幸福過一生就好時,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都讓最愛的媽媽傷心失望。

於是,她將三千本百古今中外的兵書、戰爭書籍和各種兵刃鎖進書房。

於是,她開始學刺繡、學做菜、學彈古箏……學一堆女孩子該會的東西。

她把頭髮留長了,開始穿裙子,擦護手霜,成了中文系出名的古典美女,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得過區域少年盃的跆拳道冠軍、曾經用雨傘當槍使的打趴三隻杜賓犬而毫髮無傷、曾經用國術折斷意圖持刀搶劫的歹徒的右手、曾經在家甩飛鏢能殺蟑螂。

「依依,我覺得嬸嬸的意思不是要妳變成這樣,看妳宅得都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妳是真的想嫁人過一輩子就算了嗎?」

「嗯,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屁!抓周抓了本兵書,八歲就放話說要當楊家第一位女將軍的人會覺得這種生活也沒什麼不好的?人家說三歲看大,妳騙誰啊妳?!」

「……也有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啊。」

「那是誰過年時教小侄子背孫子兵法一字不漏的?妳有十三年沒碰兵書了吧?楊家這一輩的麒麟兒,楊筱依!」

「堂哥,若有下輩子,我要當個保家衛國的男人,但這輩子,我只是個女人,所以我聽我媽的,要當個平凡的女人過一生。」

「天……這年頭普通的女人會用縫衣機就了不起了,妳還在用手繡……我真懷疑有什麼樣的男人能入妳大小姐的眼,比妳弱的不要,見識比妳差的不要……」

「我又不會把老公抓起來揍,他比我弱沒什麼吧?只要能讓我敬佩就行了。」

「這就是重點,楊筱依小姐,妳覺得等閒男人的氣度、胸襟與眼界,比得上經過五位上將、三位少將和七八名武學宗師連手調教出來的妳嗎?」

「有啊,奉孝就讓我心服口服,他竟然能從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判斷出戚繼光的個性,很厲害對吧?」

「奉孝?誰啊?!」

「郭奉孝啊,他是我的好兄弟……」不,她不是楊筱依了,她回到了東漢末年……

那麼,在三國時代的他,是誰?

……

他是誰?

他是風颺,是徐州風家的嫡長子,是楊筱依的「轉生」。

風颺的個性是刻意塑造的,灑脫狂放、率性愛笑,總帶著一抹對什麼都不在意的自傲,幾十年下來,原本假的也在深刻入骨的歲月浸潤中變成真的。

但他骨子裡還是有楊筱依的影子,總是在意著喜歡的人的看法,大事冷靜理智,小事卻會鬧脾氣耍彆扭,愛逞強,而且非常喜歡照顧身邊的人。

他既是十四歲以前的楊筱依,一身鐵骨熱血想保家衛國,掃盡天下不平事;又是十四歲以後的楊筱依,洗盡鉛華、褪去光芒,只希望護得家人朋友周全,平平淡淡的過一生就好。

他是二世紀的風颺,是二十一世紀的楊筱依;他是男人,也有一部分是女人;他雄心壯志,又心無大志;他想轟轟烈烈的投身亂世闖出一場無悔的人生,又畏懼全力放手一搏後的沉重失去……

一次次的拉扯,一次次的掙扎,一次次的猶豫,一次次的問自己──

我是誰?!

第一次問自己,我是誰,他什麼都沒想,隨手創了風雅酒樓,於是有了致力培養死忠家僕、囤積糧食的風家大少爺。

第一百次問自己,我是誰,他在房裡關了三天三夜,之後就創了天網乾坤的雛形,有了致力發展各種技術、讓自己過得更舒適、有更多與亂世抗衡的本錢的隨雲公子。

第一千次問自己,我是誰,他在草原上縱馬奔馳了一天一夜,在日出時下定決心,一手建立疾風蒼狼,成為草原上令異族聞之色變的頭狼˙蒼竹。

那麼,第一萬次問自己的時候,他該給自己什麼答案?!

我是誰?是誰呢……告訴我,我是誰……是誰……誰……

「……誰……我是誰……」

用彷彿是溺斃前的最後一口氣掙扎著吐出自我疑問,他睜眼凝視虛無,又疲倦的閉上眼。

一隻手摸上他的額頭,有些冰涼的溫度讓他無法再度入睡。

「子寰,你丟出一個差點把嘉嚇死的問題就想繼續睡覺嗎?」含笑的男中音從他頭上方傳出,話語中有些無奈、有些關心,更多的是鬆了口氣的輕鬆。

他抓住那隻手,扯了一把,將坐在床邊的人扯上床一起分享溫暖的被窩,然後才懶洋洋的道:

「我睡多久了?」他邊說邊從趴臥改成側睡,再不換換姿勢,他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快僵了。

他只記得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半昏半醒間浮沉,就算被叫醒去吃飯、擦澡、上廁所,大腦也是空茫一片,一倒回床上就繼續睡死了。

「半個月。」

「喔,我還以為我睡了兩輩子。」

「睡昏了忘了自己是誰?」郭嘉如水墨畫般寫意的雙眉一挑。

「應該說記得太清楚了所以分不出自己是誰。」風颺嘆了口氣。

郭嘉不說話了。

他很難想像風颺上輩子那一千八百多年後的世界。

光是一句人人平等,百姓可以拿雞蛋扔太守而不會被斬頭就讓他覺得匪夷所思透了,風颺來自那樣的時代,若上輩子的事情記得太清楚,這輩子的確會有認知上的衝突。

風颺皺了皺眉頭,轉頭看側躺在自己身旁,用左手撐著頭的郭嘉,用一種很詭異的語氣問:

「奉孝,你猜我上輩子是男是女?」

果不其然,罕見的捕捉到郭嘉表情空白五秒鐘的可愛模樣。

回過神來的郭嘉用評估的神色盯著他的臉左看右看,半晌,才搖搖頭道:

「我記得你說過,你那個時代男人也化妝,女人可以當皇帝,甚至男人都可以生孩子……這樣太難評斷了……你雖有女子的嗜好,卻有男子的胸襟氣度,嘉猜不出來。」

……他不該跟郭嘉說太多的!瞧這「古人」都在說什麼啊!

見他撇嘴鬱悶的模樣,郭嘉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子寰,過去的你造就現在的你,而現在的你就是風颺風子寰,是嘉的兄弟、嘉的好友知己,我知道你心裡掙扎痛苦,但沒人幫得了你,因為沒人知道那是份怎麼樣的沉重……不過,我永遠都會喚你一聲子寰,你是何人,已無需多問。」

他是誰,已無需多問?!

他是風颺風子寰,在這個人喚他的這一刻起,他就是他……也只是他……不論他曾經是誰,都已經不重要了,是嗎?

笑容在風颺臉上擴大,他露出了一個令人炫目的笑容,再摸摸下巴上新長出來的鬍子,笑了起來。

「奉孝,在我上輩子啊,你這種人鐵定受歡迎,這張嘴太能說了。」

「莫非嘉現在就不受歡迎了?」郭嘉很無辜的反問。

風颺大笑,又因為扯到傷口齜牙咧嘴,只能辛苦的悶笑不已。

看見他的笑容,郭嘉真的鬆了一口氣。

天知道當他聽見風颺面色痛苦的說出「我是誰」三個字的時候,心底有多慌張。

幸好,高燒了這麼多天他沒燒成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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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上能讓腦子裡的謀策足以使鬼神驚懼的鬼才郭嘉大傷腦筋到想棄甲投降的人,排名前三的第三名叫做風颺風子寰,第二名叫做耍脾氣的風颺風子寰,第一名就叫做身體不適又耍脾氣的風颺風子寰。

聽著風颺第二十五次吵著說要洗頭,已經簽署了三十幾條割地賠款條約的郭嘉翻了個白眼。

吵著要刮鬍子洗臉?這個容易。

吵著要擦澡淨身?這個也不難。

吵著要下床走走?沒問題,稍微走動有益身體健康。

但吵著要洗頭就超過了吧?!

「那個,小議兒,去勸勸你義父。」

「奉孝叔叔,我已經答應義父要背孫子兵法、六韜、三略全篇了,義父說我再跟他耍賴下一個就要我背本草綱目。」

……郭嘉同情的看了小陸議一眼,轉頭看向郭奕。

「兒子……」

「爹爹,我已經答應乾爹要連續三個月每天紮馬步一個時辰、早晚繞城牆跑一圈、背熟論語、熟讀孫子兵法、通曉九章算術,乾爹說我再求他就要我背武備志全書。」

……這個更慘,武背志全書聽說目前總共有六百本。

「夫人……」

「夫君,我已經答應子寰三個月不給你偷藏酒……」

「夫人別找他了。」為什麼自己老婆的條件是算計他?郭嘉鬱悶三秒,郭夫人抿唇淺笑。

而且這死小子是看人耍賴的,稍早之前荀彧來看他,他乖得跟什麼一樣,荀彧說什麼他都點頭,荀彧一走,他就說什麼跟留香荀令相比,自己是臭氣熏天,所以一定要洗澡!

前兩天趙雲來探訪,許諾了等他傷好要陪他切磋五場,還有一起去打野味來露營;昨天周瑜最慘,竟然被迫答應了那啥跑去荊州某處找找看當地喬公那個叫作小喬的女兒喜不喜歡,看得順眼就去下聘娶回家……這算啥條件啊?!害得風度翩翩、風采出眾的周公瑾難得臉紅無措……

捂著臉,郭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小妖!去燒熱水,少爺我要洗頭!」

那廂又傳來執著萬分的命令。

所有人都眼巴巴的看著郭嘉。

「別都看我啊,上回他就已經說了,這次我再阻止他,就要半年不喝酒,再連同之前答應的加起來,我就要禁酒三年並照三餐吃藥兩年了。」更別說其他什麼有的沒的一堆條件,他深刻的體會到他以前不聽規勸一直偷喝酒時風颺的感覺了。

──超想掐他脖子打人的!

這時,端著藥湯的風默走進院子,聽見風颺的命令,默默走上前,雙膝一跪。

「少爺,若您的傷口再惡化,恐有性命之虞,那是黙身為大夫的過失,請少爺先取走默的性命,默自將在九泉之下繼續服侍少爺。」

「……」風颺不吭聲了。

「嘉活到如今方知惡人還需惡人磨是什麼意思。」郭嘉仰天長嘆。

聽聞者皆是偷笑。但他們顯然都小看了風颺能折騰的程度了。

一口喝完藥,風颺招呼道:

「小妖,去找木匠來,我要一個躺椅,模樣是……」

他將後世髮廊的洗頭專用躺椅的模樣描述一遍。

「我這是為了身體健康,要知道太久不洗頭,頭皮油脂累積過多會造成髮囊堵塞、頭皮發癢、起皰、掉髮,甚至是長蝨子,還會造成心理抑鬱,影響療養心情……我保證不會弄濕傷口還不行嗎?我在頸子圍層棉布,水就流不下去了,擔心的話還可以在傷口外再包層吸水性好的布跟防水油布如何?」

看著吵鬧近十天的風颺可憐兮兮、臉色蒼白的模樣,李亞頭大的跑去找工匠了。

風默則再三警告說一發現布快浸透就不准他繼續洗下去……

但這些都不是風颺在意的事情了,他心情很好的去調製自己要用的洗髮膏──早先他用柑橘皮浸泡在橄欖油中做出了柑橘香皂,把香皂切碎在水裡泡成膏狀就是洗髮膏了。

說到這裡,郭嘉就不得不讚嘆一下風颺家培養的工匠的能力,不管風颺開出再奇怪的要求,他們總有能力完成。

兩個時辰後,一張模樣古怪的木製躺椅就出現在院子裡了。

風颺在後領圍了條白疊布的短巾,怕弄濕傷口,衣服內也墊了吸水性極好的布料,然後才舒舒服服的躺到躺椅上,讓李亞幫自己洗頭──風默堅持要站在一旁盯著有沒有水往下流。

郭嘉帶著兩個孩子好奇的旁觀半天,愈看愈覺得這設計真是妙。

李亞很小心的幫風颺洗頭,聽話的在風颺的要求下一連洗了五次──天知道風颺有多想念後世專治油性頭皮的清涼去油脂的洗髮精,二十幾天沒洗頭,不反覆洗上五次怎麼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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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
有潛水很久的大大浮出水面了耶,
好開心X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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