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說……他確實守護過他們……那為什麼面對最想珍惜的愛情，他卻連守護兩個字都無法搆著邊呢？！
「流殤，快到了。」
叱雷恆沉穩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他這時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失了神。
最後一次有印象，是在恆強行把呆立經濟艙走道上的他塞入座位的時候……
「為什麼雲雁會在日本？」他問出剛才一直徘徊在腦中的問題。
「因為我們原本想措合你們兩人的，所以要學姊找他去日本，而我則負責把你拐去……」叱雷恆有些歉然的道。
「你們這麼做是錯的，我不適合他……」流殤苦澀又虛弱的低語。
結果卻苦了雲雁……他就在想，以機率來說，不愛出門的雲雁怎麼也不該運氣差到剛好會出車禍，搞了半天原來是這樣。
這話惹惱了叱雷恆，倏然出手扯住流殤的領子，將他拖往自己，低聲又危險的輕聲問道：
「所以你想告訴我說，在你已經來到日本的現在；在他在昏迷中仍呼喚著你的現在，你卻想因為這句該死的沒資格而怯步嗎？」
「……我只會害他傷心……你們不知道……」流殤的低語被機上響起的降落通知打斷，叱雷恆一直等到廣播完畢以後才又開口。
「流殤，我只知道你們都還活著，我這麼做，是因為你們彼此相愛，而且都還活著，還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看著流殤彷彿想起什麼般又歉疚又悲傷的表情，叱雷恆卻已經整理好瞬間失控的情緒，以沉穩又冷靜的語氣繼續說道，「如果小紫還活著，就算我沒資格，就算我必須放棄一切，就算我被全世界唾罵，我也會決定去愛她，而不是停留在原地痛苦。」
可他的妻，早就在多年前的那一天，在他懷中闔上眼、逐漸冰冷僵硬……
「恆，抱歉，我……」流殤急著想說什麼，又馬上被打斷。
「兄弟，這事聽我的，因為我徹底失去過，所以不希望你們走上跟我同樣的路，我只問你一次──分手這麼多年以後，在午夜夢醒時分、在清晨睜眼的那一刻、在人來人往中喘息的瞬間……你希望看見的、想擁抱的，是誰？」
閉上眼，看見的是誰的笑？
寧靜中，聽見的是誰的低語呢喃？
呼吸間，嗅到的是誰的髮香？
孤獨時，隱約感受到的，是記憶中誰的體溫？
打開家門的瞬間，心底期待的，又是誰的身影……
答案哪還用說，是雲雁啊……流殤想勾起嘴角，卻失敗了。
知道自己已經快成功說服他了，叱雷恆大氣也不喘一口的繼續說下去：
「我看見的是小紫，所以在她死後的十二年來，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她，沒有辦法遏止自己對她的愛。如果你看到的人是夏雲雁，那就別像我一樣後悔一輩子。方法是人想出來的，沒資格我們也會讓你變成有資格，兄弟是拿來做什麼的呢？」
曾經刻骨銘心，用盡一切去愛的人，豈是能說忘就忘，說分手就分手，說結束就結束的？
面對感情，他們都很笨拙，總是自以為是的想用自己的方法保護心愛的人，到頭來只會留下遺憾……
這種蠢事他幹過就好，流殤不需要重蹈他的覆轍。
「不是拿來出氣的嗎？」流殤出手勾住叱雷恆的肩膀，把臉埋入兄弟冰冷的西裝。
「能說冷笑話，看來你是恢復了，那我們就下飛機吧，順道一提，這件西裝很貴，你別把它弄皺了。」
「你到底想不想派上作兄弟的用途啊？」流殤抗議。
「我剛剛發揮過了，現在罷工中。」他面不改色的道。
@@@@@@@@@@@@@
由於真田深為了讓妻子夏荷月在良好的環境待產，所以別墅購置在箱根，因此抵達日本後又轉成直昇機前往，最後因為那間醫院沒有停機坪而在中途轉以駕駛汽車趕路的叱雷恆和宇文流殤真正到達醫院時，已經是凌晨了。
「幾號房？」
「B棟305。」
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急駛而過，同樣高大的兩人顧不得疲憊，若非醫院禁止奔跑，只怕他們已經全力衝刺了。
心急如焚的流殤沒有注意自己的目的地和加護病房與急診室有段相當的距離，焦躁的目光滑過一間又一間門牌，終於找到305時，他顧不得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雲雁人呢？」他抓住一開門入眼的人影，迫切的詢問，無暇理會從那人手中紙杯潑出的開水濺濕了兩人的上衣。
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扯得差點跌倒的男人倒抽一口氣，反射性抬頭，接著，宇文流殤在與那人面對面後，頓時遭到五雷轟頂的錯愕。
雲雁？
他……站著……
夏雲雁看著呼吸急促的流殤，心中的慌亂遠不及迷惑與擔心來得強烈。
何時看到流殤這樣的無措和慌亂？發生了什麼事嗎？！
「流殤……」才開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哽咽，只因為氣息間熟悉又陌生的風的味道。
聽見他叫自己，流殤總算有了動作。
他鬆開抓住雲雁的手，雙手開始在雲雁身上移動──先是抬起雲雁的下顎，左右檢查他頸部以上有沒有受傷，接著拉起雲雁的袖子，確定他左右手臂也沒事，然後隔著衣服確認他身上有沒有繃帶，雙手逐漸往下探到他的腰、他的腿……
等到他終於確定雲雁沒事以後，才用力抱緊被他摸得面紅耳赤的雲雁。
「太好了……你沒事……」他沒有受傷……太好了……
雲雁不解的感受著流殤顫抖的懷抱和體溫，僵直著身體，半晌，才伸手回抱他──一如多年前一樣。
「是啊，我沒事，你怎麼了？」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事，但是他更掛心流殤的狀況。因為，就算隔著衣服，他也能清楚感覺到流殤的害怕。
宇文流殤沒回答，心底緊繃的弦突然一鬆，讓他有些虛脫，所以他只是一直抱著雲雁，感受著他的體溫，聽著他的心跳和呼吸……
他必須藉此才能不斷的告訴自己，雲雁還活著，還沒有離開他……
而在一旁的叱雷恆則比流殤更先注意到病床上躺的人。
「嗨，新媽媽，心情如何啊？」
「很好，是個女兒，你們比我們預計中來得早，還以為明天才會到呢！」夏荷月愉快的跟叱雷恆打招呼，雖然被吵醒的她似乎有些疲憊，但心情卻很好。
「你該不會使了什麼手段吧？」太過清楚叱雷恆使詐手法的真田深不抱希望的問。
他們原本只是想要叱雷恆帶流殤來看新出生的小嬰兒的說，怎麼也不該如此匆忙焦急！
「計中計才能唬過流殤，他太精明了，也很了解我們的手段，不小心點使用連環計，怎麼能讓他上當？」更何況，他要的不是逼他們見面，而是要逼流殤任清楚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但是後半段的話，他只是藏在心底。
「你騙他什麼？」夏荷月保證自己看見叱雷恆來不及收好的狐狸耳朵跟尾巴。
「雲雁出車禍，情況不樂觀，昏迷中還叫著他。」拎起床頭櫃上的蘋果，叱雷恆面不改色的笑道。
好過分！三雙指控的眼睛射向毫無悔改之意的男人。
「哪有人這樣騙他的！」雲雁急得低罵，輕輕拍拍流殤的後腦，「流殤，你聽見了，他騙你的呢！我沒事啊！」
只是……若流殤是因為掛心他而擔心到全身發抖……那他是不是可以偷偷猜想，流殤還是愛他的呢？！
宇文流殤深吸了一口氣，抬頭，隔著懷中的雲雁看向叱雷恆：
「恆，這個玩笑太過分了！」他已經連氣都氣不起來了，只是慶幸著，幸好，雲雁沒事。
「我不覺得。」他聳聳肩，靠著床頭櫃，拿著水果刀開始削蘋果皮。
「恆！」如果不是捨不得放開懷中的人，他會想衝上去扁人。
「理由和我在飛機上說的一樣，如果不愛他，你大老遠的從台灣飛來日本，又搭直昇機又飆車的趕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不可能是因為可笑的義務感或者是閒著發慌吧？」和羽天嵐、洛˙韓德森並列十七御史中三大毒舌派的叱雷恆說起話來一向不留情面。
流殤皺眉瞪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囁嚅了一下，突然覺得心情有些沉重，隔著衣服感覺到的體溫炙熱得燙手，所以他放開雲雁，轉身離開。
夏雲雁楞在原地，看著流殤離開，踟躕著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
「如果不想讓風離開，你可以追上去吧？」叱雷恆並沒有攔住流殤，因為他有些話想私下跟雲雁說。
「咦？」並沒有料到叱雷恆會跟他說話，雲雁疑惑的看著叱雷恆。
叱雷恆不理會他的注視，先將削好皮的蘋果切片裝盤遞給夏荷月，好整以暇的洗完手，收好水果刀，然後才用手指著門外，他示意雲雁跟他一起到病房外面說話，好讓夏荷月先休息。
他對孕婦一向體貼。
正因為認為孕婦說什麼都對，他才會在夏荷月找上他，希望他幫忙措合流殤跟夏雲雁時，毫不猶豫的打電話知會夥伴，沒有猶豫的將流殤給賣了。
雲雁頓了頓，最後還是跟上，與叱雷恆一起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
「你知道流殤為什麼一直流浪嗎？」先是習慣性的掏出菸，後來才想到在醫院不該抽菸，於是又放回口袋。
「因為風。」夏雲雁謹慎的回答，因為修長的雙腿交疊，姿態無比悠閒的叱雷恆眼神卻很凝重。
經過幾年下來的反覆推敲，流殤每次在離開他的前幾天，似乎都曾說過「起風了」這些類似的話。
「流殤一直聽得見風的聲音，微風或狂風，在耳朵邊呼嘯，催促他上路，不讓他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叱雷恆比比自己耳朵，「只要他抗拒風，風的聲音就會日日夜夜回響，逼得他幾愈發狂，直到他屈服的順從風離開。」
「怎麼會……」雲雁愕然，只能吐出毫無新意的三個字。
他推測過各種流殤離去的原因，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因為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流殤每一次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離開他身邊的……？
「我們也不敢相信，畢竟正常人是不可能聽見風的呼喚的，可是後來我們的頭頭和另外幾個兄弟用盡催眠和醫藥治療，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什麼原因？」脫口而出追問，夏雲雁直視著叱雷恆。
「心病。」叱雷恆似乎在遲疑不定自己該說多少，最後決定全盤托出，「流殤的生母是個具有吉普賽個性的女人，她美麗熱情，熱愛自由，總是帶著流殤四處流浪，並且溫柔的親吻流殤，她是第一個教導流殤說，如果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就跟著風走的人。流殤八歲那一年，她將流殤帶到台東的一個偏僻山村，住了將近一個月。她離開的那晚，颱風來襲，整夜狂風吹個不停，她照例親吻流殤，告訴流殤說她要隨風離開，然後，當風再起的時候，她會回來。據流殤說，從那晚以後，就算颱風走了，風的聲音也不曾從他耳中消失過。
如果他否定了她說的話，那麼事情就不會走到如此田地了。但因為他相信她會隨著風而回到他身邊，所以他不敢遺漏風的聲音，整整有兩年，他一聽見風的聲音就會衝出家門，隨著風尋找著根本不曾回來過的身影。後來，他放棄了，卻開始隨著風踏上旅途。一開始是花他母親留下來的錢，後來則是自己想辦法弄到食物……他是路痴，是因為他只要一起風，就會跟著風走，在遇見我們之前，他已經一個人流浪了很多年……
當我們告知他這個結論時，他比我們想像得來得灑脫，因為他早就放棄對抗風的催促，直到遇見你，他破例在一年內踏上同一個國家兩次，破例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十天，因為他想待在你身邊。
告訴你這些事情，只是想讓你知道，流殤不是不願意待在你身邊，也不是有意讓你沒有安全感，他只是……無法抗拒流浪本能，他無法抗拒日夜不停的風音。在他來找我的不久前，曾經跟另一個兄弟說──他沒有資格守護你。這點我們當然持反對意見，但是，你覺得呢？」
叱雷恆語氣平穩的緩緩訴說，夏雲雁的臉色則愈聽愈轉白，等到叱雷恆說完以後，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以無比堅定的眼神看著等待他的回答的叱雷恆，問道：
「……他現在在哪裡？」
他懂了，在聽完這些事情以後，過去曾經令他不明究理的疑問，在瞬間得到解答。
一直表現得灑脫的流殤，一直盡力寵他的流殤……其實才是最需要關心的人……
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在知道了這些事情以後。
當然，除去從心中滿溢的心疼不捨外，他最想做的就是掐住那隻蠢貓的脖子，罵他豬頭！
「你一踏出醫院，往有風的空地走就知道了。」
悠哉的看著夏雲雁踏著堅定的步伐，像個出征的戰士那樣氣勢汹汹的離去，叱雷恆摸摸自己為了假裝焦心而和流殤同樣十幾個小時沒進食的胃，決定走回病房搶孕婦吃不完的食物吃。
@@@@@@@@@@
離開醫院以後，流殤隨便找了一個空地就坐下，煩躁的抓著頭髮。
「真是窩囊到家了……」他長這麼大還不曾連話都不會說……他甚至丟下一切跑了，更窩囊的是，他還跑不遠，一出醫院就遲疑的停下腳步，最後只有找了一個小空地……
活像離家出走去不知道去哪裡，最後只有可憐兮兮窩在住家的樓梯底下的笨小孩！
點燃菸，深吸一口，重重嘆息。
陣陣寒風，讓他吐出的氣，在火光下形成白霧。
其實，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硬要說來，他現在的感覺很像剛失去魔影的那十幾天，有種左右搖擺不定的感覺。
該做的事，想做的事，放在心的兩端，難以衡定。
他傷到雲雁了……一直都是……最該死的是，他剛才給了雲雁希望，給了自己希望，卻又膽小的選擇了放手……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這麼膽小，這麼不俐落，這麼該死的優柔寡斷！恆都已經替他把事情釐清了，他卻不敢放手去做……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雲雁身上有種深深吸引他的特質，讓他很想待在他身邊，感受不曾屬於他的寧靜與安穩……
他不是第一次當個被人撿回家的過客，卻是第一次迷戀上他人的屋子，因為雲雁的家給他一種「家」的感覺。
那間屋子的一切都帶著雲雁的個人色彩，有些冰冷的裝潢格局，卻因為主人的個性而一切擺飾都以居家舒適為主，他不知道「家」該有什麼樣的感覺，卻想窩在雲雁身邊，待在不大的屋子裡，聽著窗外的風雨聲，泡杯熱可可，隨口閒聊……
那個有牆有頂的建築物，不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棲所，而是一個「家」。
那也許是錯誤的第一步吧？叼著菸，他自嘲的輕笑。
一開始，他無意誘拐青少年，只把雲雁當個小傢伙，想跟他交個朋友……
只是，在開玩笑中，他開始有了一種該稱之為憐愛的感覺；在談笑風生間，他對雲雁產生了保護慾；在靜靜的沉默中，他似乎……愛上了感受兩人呼吸逐漸融合的靜謐……
他開始享受，享受相處的感覺，那是一種不是用舒服或愉快就能形容的感覺，而是更深沉的、更美好的一種滿足……
到最後……就連單純看著雲雁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感覺到安心……
這麼多年，他總是在自問，所謂的幸福，是不是就是那種希望能夠天長地久的安心滿足？
而他，尋尋覓覓整個人生，是不是就是在尋找一個讓他感覺的到幸福的地方？
他的風，打從他有記憶起，就在耳畔呼嘯著。
有時是溫柔的低喃呼喚，有時是狂暴的嘶吼催促，但那都是一成不變的讓他在人海中習慣性的尋覓，讓他彷彿站在一旁，用旁觀的角度去看一切的事物。
那種感覺很差，他不被容許存在其中……那是一種違和感，一種不被認同的感覺……
他只是個旁觀者，只是個過客，只是個不相干的人……甚至，只能是一道吹撫過的風。
無能為力的孤寂無奈，讓他開始放棄抗拒風的呼喚。
打從他第一次有了這種自覺，他就開始當起風，吹過每個人身邊，不奢望能停留，也不妄想帶走任何東西……
魔影常常說，他可以放慢腳步沒關係。他只是笑，因為他已經習慣隨風而走……
洛也常常說，他累了。他還是笑，因為他已經忘了什麼叫累……
但是，若他每次渴望看到雲雁，每次在抱住雲雁那瞬間的鬆懈，可以稱得上是放鬆，可以稱得上是疲累的想歇息，那麼，他肯定自己已經把雲雁當成一個可以供他稍作停留的風港，一個可以讓他好好休息的溫暖……
他不曾想過，他每次順應內心的渴望，貪婪要求雲雁付出的結果，會將他傷得那麼深。
「太遲了……」
真的是太遲了嗎？
那時，當他知道雲雁因為他的任性而必須靠鎮定劑才能入睡，當他知道雲雁被他害得有神經性胃炎，當他知道雲雁愛他愛得那麼辛苦時……他無法思考，只聽見狂風在呼嘯著撕扯他的內心……
曾幾何時，他竟然連想好好愛一個人都做不到了……
提出分手，有一部分是心疼雲雁被他如此拖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承諾所謂的永永遠遠，天長地久。
他給不起雲雁想要的安心與保護……他甚至無法在他需要他時伸出手抱緊他。
守護兩個字，霎時變得比什麼都沉重……
說什麼不知道……說什麼雲雁從沒說過……這些全是藉口……是對於自己無能為力卻又想逃避責任的藉口……
說要分手，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懲罰自己……在無止盡的悔恨中，他只想將自己放逐，遠離雲雁提供的溫暖懷抱，懲罰自己只能不斷漂泊無法停歇……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但想必那些好兄弟彼此心理也都有底了，所以洛才會要他認清自己想要的，恆勸他……只要人活著，就有機會重來……
他們說的他都了解，但錯就錯在……他沒把握說，若是重來，他能不能做得比以前好，他就是沒把握能不再傷害到雲雁……
他可以灑脫的放手一搏決定每一件事，可以率性笑談生死，可以不在乎的輕談人生……但是，他就是不想因為自己賭輸了、做錯了，而賠上雲雁的幸福……
只有雲雁，他不希望他受傷害。
同樣的錯，他不想犯第二次。
沙……
風吹起的細沙帶著些微逆風，流殤一震，全身肌肉開始緊繃。
「我還……不知道你會抽菸呢……」雲雁的聲音很低，輕輕柔柔的在背後響起。
他看著流殤因為面無表情而顯得有些孤寂的側臉，奇怪自己當年為什麼沒有注意到流殤是個多怕寂寞的人。
「我通常不在有人的時候抽煙。」他邊說邊拈熄剩下的菸，沒有看雲雁，目光靜靜的停在路燈下昏暗的柏油路上。
「你在想什麼？」他問，看著流殤此刻的背影無比的孤寂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忍不住的想替流殤拍去肩上的沉重。
「沒有。」
「喔。」雲雁點頭。
靜謐中，只有寒風陣陣。
「你最近好嗎？」不習慣這種讓人窒息的沉默，流殤率先開口，他用著一貫的口吻問著，不生疏，卻也不那麼親密。
「嗯，不錯啊……」
「胃好些了嗎？」
「嗯。」
「失眠呢？」
「很少了……」
「那就好。」流殤釋懷一笑。
雲雁一頓，有些遲疑的看著流殤狀似尋常的笑容。
那就好，他說。
慶幸中，是否包含著些許遺憾和哀傷？
他分辨不出來，因為流殤的眼迴避了他的探詢。
心疼中，開始包含心痛。
流殤一直覺得，那是他害的嗎？
他在流殤身邊坐了下來，說道，「你有一個好兄弟。」
「嗯，我總是讓他們擔心。」
他知道在那些兄弟中，有著不成文的共識，就是當他出現時，一定要拖住他住個一兩天，讓他有些許休息的時間，陪他閒聊，就算說一天的話也沒關係，只要讓他不被風聲困擾就好。
「他剛剛跟我說了你的毛病。」雲雁仍是輕聲說著。
「哦？」流殤小心翼翼的應答。
「風起隨風那個。」
「喔。」他不意外兄弟揭了他的底，反正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其實，你不用太自責，我的脆弱，不是你的責任……」雲雁靜靜的道，藉著醫院旁的路燈，側過頭盯著流殤，卻無法看清他背光的表情。
「我沒有……」流殤直覺想否認。
「你啊，在心煩時總喜歡吹風……你拍翠松蒼穹，拍幽壑深淵……總是在你心情煩悶時，可以從照片中感受到欲凌風而去的渴望……」雲雁將凍到冰冷的手湊在唇邊呵氣，急著追出來，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哪擋得住冰冷的寒風。下一秒，不意外的雙手被流殤握住，那種溫暖，讓他的口氣更加平靜，「想想也很奇怪，過了這麼多年，我才開始懂你……」
流殤仍是沉默，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嘿，」雲雁伸手捧住他的臉，眼神包容的看著他，「我們回家吧，因為我愛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流殤差點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他震驚的看著雲雁，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愛你，他剛剛是這麼說的。
他發誓自己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那一瞬間連風聲都不再重要了。
雲雁的手緩緩移向他後腦，輕輕撫摸，從腦勺到頸子，手指輕搔他耳後的髮絲，就像在安撫不安的貓咪，帶著溫柔的慰藉，讓流殤雖然坐立難安卻無法移動身體逃離這有些荒唐的對話。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聽下去了，這樣會讓他無法強迫自己離開……但或許，光是他剛才趕來日本的舉動，就讓他想隱藏的情感無所遁形了吧？流殤想著，微微瞇起眼，迎視雲雁堅定到讓他害怕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用怕傷害我，因為當年的我太年輕了，還無法處理這種感情，但是現在的我可以，因為我想保護我的流浪貓。你不想離開我，我就跟你走，工作的話我可以帶著電腦上路，我雖然討厭跟人交際，但可以試試看跟你一起去爬山，或許我該學著幫你洗照片了。」他是下定決心的想保護流殤了。
他在說什麼？流殤眨眨眼，忽然有些懷疑他的兄弟是不是把自己的遭遇可憐化一百倍以後告訴雲雁，不然為什麼他會這麼說？！
「跟我回家，流殤，你流浪夠久了。」雲雁又重複了一次。
「我會傷害你……」喉結上下滑動，試了好幾次才沙啞的訴說著自己的遲疑，流殤看著雲雁唇邊的笑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你不會。你很溫柔，如果說你傷了我，那我一定也傷了你。」
「你沒有……」
「那我率性的流浪貓怎麼會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守護我呢？」
「……」啞口無言。
該死的，恆，你這長舌的傢伙，怎麼連這件事也講出去了？！
「對吧，我們都傷了彼此，那就一筆勾銷吧！」稍稍退開身，夏雲雁重新伸出手，「我是夏雲雁。」
流殤遲疑的握住他的手，「宇文流殤。」
彷彿當初初識時的場景，立場卻已對調。
「你就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攝影師？」雲雁露出笑容，鼓勵流殤繼續他們的談話。
「……嗯。」望著他的笑容，流殤知道自己願意作任何事，只求他永遠這麼快樂。
「我很喜歡你拍的照片，願意幫我拍照嗎？」
「拍什麼照？」他不是一直不想當他的模特兒嗎？因為不想當其中之一……想到這句話，心又隱隱抽痛。
「生活照。所以你必須住到我家來。如何，願意接這個case嗎？」
「不要。」流殤想也沒想的拒絕。
「是嗎？」雲雁有些失望，卻沒有多說什麼。
「你不是什麼case，」面對他將失望和難過小心隱藏的表情，流殤猛然爆發了，大力將他摟入懷中，低吼，「你是我想保存的唯一，所以我才想拍你，想證明你確實曾經存在在我的生命中……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任何的其中之一……」
想了許多年，來不及說出口的辯解，終於讓雲雁聽見了。
聽著流殤激動的心跳，雲雁有種「自己總算知道這個男人真正的感覺了」的感想。
「我一直覺得你像風一樣捉摸不定……」他伸手輕輕將流殤的頭拉低，「雖然這麼說很過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能讓你這麼激動真好……」
流殤一怔，已經被吻住，想抗議的話語消失在膠黏的雙唇間。
目光飄上不遠處三樓透著燈光的房間，站在窗邊看著他們的人影顯然就是那個不良律師。
罷了……設計他的罪，就罰恆陪他一起想辦法好了……
他真的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時間一久他就會焦躁的想離開，離不開就會煩躁到不由自主的傷害身邊的人，並且對一切事物喪失耐性……所以，他一定得走。
但是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希望雲雁不要受傷……竭盡所能，就算他想不出來……就算讓那些看好戲的兄弟笑到死，他也會拖著所有人一塊兒想……
只求……有一個平衡點……能成全他與他……
洛說……他確實守護過他們……那為什麼面對最想珍惜的愛情，他卻連守護兩個字都無法搆著邊呢？！
「流殤，快到了。」
叱雷恆沉穩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他這時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失了神。
最後一次有印象，是在恆強行把呆立經濟艙走道上的他塞入座位的時候……
「為什麼雲雁會在日本？」他問出剛才一直徘徊在腦中的問題。
「因為我們原本想措合你們兩人的，所以要學姊找他去日本，而我則負責把你拐去……」叱雷恆有些歉然的道。
「你們這麼做是錯的，我不適合他……」流殤苦澀又虛弱的低語。
結果卻苦了雲雁……他就在想，以機率來說，不愛出門的雲雁怎麼也不該運氣差到剛好會出車禍，搞了半天原來是這樣。
這話惹惱了叱雷恆，倏然出手扯住流殤的領子，將他拖往自己，低聲又危險的輕聲問道：
「所以你想告訴我說，在你已經來到日本的現在；在他在昏迷中仍呼喚著你的現在，你卻想因為這句該死的沒資格而怯步嗎？」
「……我只會害他傷心……你們不知道……」流殤的低語被機上響起的降落通知打斷，叱雷恆一直等到廣播完畢以後才又開口。
「流殤，我只知道你們都還活著，我這麼做，是因為你們彼此相愛，而且都還活著，還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看著流殤彷彿想起什麼般又歉疚又悲傷的表情，叱雷恆卻已經整理好瞬間失控的情緒，以沉穩又冷靜的語氣繼續說道，「如果小紫還活著，就算我沒資格，就算我必須放棄一切，就算我被全世界唾罵，我也會決定去愛她，而不是停留在原地痛苦。」
可他的妻，早就在多年前的那一天，在他懷中闔上眼、逐漸冰冷僵硬……
「恆，抱歉，我……」流殤急著想說什麼，又馬上被打斷。
「兄弟，這事聽我的，因為我徹底失去過，所以不希望你們走上跟我同樣的路，我只問你一次──分手這麼多年以後，在午夜夢醒時分、在清晨睜眼的那一刻、在人來人往中喘息的瞬間……你希望看見的、想擁抱的，是誰？」
閉上眼，看見的是誰的笑？
寧靜中，聽見的是誰的低語呢喃？
呼吸間，嗅到的是誰的髮香？
孤獨時，隱約感受到的，是記憶中誰的體溫？
打開家門的瞬間，心底期待的，又是誰的身影……
答案哪還用說，是雲雁啊……流殤想勾起嘴角，卻失敗了。
知道自己已經快成功說服他了，叱雷恆大氣也不喘一口的繼續說下去：
「我看見的是小紫，所以在她死後的十二年來，我沒有辦法不去想她，沒有辦法遏止自己對她的愛。如果你看到的人是夏雲雁，那就別像我一樣後悔一輩子。方法是人想出來的，沒資格我們也會讓你變成有資格，兄弟是拿來做什麼的呢？」
曾經刻骨銘心，用盡一切去愛的人，豈是能說忘就忘，說分手就分手，說結束就結束的？
面對感情，他們都很笨拙，總是自以為是的想用自己的方法保護心愛的人，到頭來只會留下遺憾……
這種蠢事他幹過就好，流殤不需要重蹈他的覆轍。
「不是拿來出氣的嗎？」流殤出手勾住叱雷恆的肩膀，把臉埋入兄弟冰冷的西裝。
「能說冷笑話，看來你是恢復了，那我們就下飛機吧，順道一提，這件西裝很貴，你別把它弄皺了。」
「你到底想不想派上作兄弟的用途啊？」流殤抗議。
「我剛剛發揮過了，現在罷工中。」他面不改色的道。
@@@@@@@@@@@@@
由於真田深為了讓妻子夏荷月在良好的環境待產，所以別墅購置在箱根，因此抵達日本後又轉成直昇機前往，最後因為那間醫院沒有停機坪而在中途轉以駕駛汽車趕路的叱雷恆和宇文流殤真正到達醫院時，已經是凌晨了。
「幾號房？」
「B棟305。」
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急駛而過，同樣高大的兩人顧不得疲憊，若非醫院禁止奔跑，只怕他們已經全力衝刺了。
心急如焚的流殤沒有注意自己的目的地和加護病房與急診室有段相當的距離，焦躁的目光滑過一間又一間門牌，終於找到305時，他顧不得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雲雁人呢？」他抓住一開門入眼的人影，迫切的詢問，無暇理會從那人手中紙杯潑出的開水濺濕了兩人的上衣。
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扯得差點跌倒的男人倒抽一口氣，反射性抬頭，接著，宇文流殤在與那人面對面後，頓時遭到五雷轟頂的錯愕。
雲雁？
他……站著……
夏雲雁看著呼吸急促的流殤，心中的慌亂遠不及迷惑與擔心來得強烈。
何時看到流殤這樣的無措和慌亂？發生了什麼事嗎？！
「流殤……」才開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哽咽，只因為氣息間熟悉又陌生的風的味道。
聽見他叫自己，流殤總算有了動作。
他鬆開抓住雲雁的手，雙手開始在雲雁身上移動──先是抬起雲雁的下顎，左右檢查他頸部以上有沒有受傷，接著拉起雲雁的袖子，確定他左右手臂也沒事，然後隔著衣服確認他身上有沒有繃帶，雙手逐漸往下探到他的腰、他的腿……
等到他終於確定雲雁沒事以後，才用力抱緊被他摸得面紅耳赤的雲雁。
「太好了……你沒事……」他沒有受傷……太好了……
雲雁不解的感受著流殤顫抖的懷抱和體溫，僵直著身體，半晌，才伸手回抱他──一如多年前一樣。
「是啊，我沒事，你怎麼了？」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事，但是他更掛心流殤的狀況。因為，就算隔著衣服，他也能清楚感覺到流殤的害怕。
宇文流殤沒回答，心底緊繃的弦突然一鬆，讓他有些虛脫，所以他只是一直抱著雲雁，感受著他的體溫，聽著他的心跳和呼吸……
他必須藉此才能不斷的告訴自己，雲雁還活著，還沒有離開他……
而在一旁的叱雷恆則比流殤更先注意到病床上躺的人。
「嗨，新媽媽，心情如何啊？」
「很好，是個女兒，你們比我們預計中來得早，還以為明天才會到呢！」夏荷月愉快的跟叱雷恆打招呼，雖然被吵醒的她似乎有些疲憊，但心情卻很好。
「你該不會使了什麼手段吧？」太過清楚叱雷恆使詐手法的真田深不抱希望的問。
他們原本只是想要叱雷恆帶流殤來看新出生的小嬰兒的說，怎麼也不該如此匆忙焦急！
「計中計才能唬過流殤，他太精明了，也很了解我們的手段，不小心點使用連環計，怎麼能讓他上當？」更何況，他要的不是逼他們見面，而是要逼流殤任清楚自己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但是後半段的話，他只是藏在心底。
「你騙他什麼？」夏荷月保證自己看見叱雷恆來不及收好的狐狸耳朵跟尾巴。
「雲雁出車禍，情況不樂觀，昏迷中還叫著他。」拎起床頭櫃上的蘋果，叱雷恆面不改色的笑道。
好過分！三雙指控的眼睛射向毫無悔改之意的男人。
「哪有人這樣騙他的！」雲雁急得低罵，輕輕拍拍流殤的後腦，「流殤，你聽見了，他騙你的呢！我沒事啊！」
只是……若流殤是因為掛心他而擔心到全身發抖……那他是不是可以偷偷猜想，流殤還是愛他的呢？！
宇文流殤深吸了一口氣，抬頭，隔著懷中的雲雁看向叱雷恆：
「恆，這個玩笑太過分了！」他已經連氣都氣不起來了，只是慶幸著，幸好，雲雁沒事。
「我不覺得。」他聳聳肩，靠著床頭櫃，拿著水果刀開始削蘋果皮。
「恆！」如果不是捨不得放開懷中的人，他會想衝上去扁人。
「理由和我在飛機上說的一樣，如果不愛他，你大老遠的從台灣飛來日本，又搭直昇機又飆車的趕到這裡，是為了什麼？不可能是因為可笑的義務感或者是閒著發慌吧？」和羽天嵐、洛˙韓德森並列十七御史中三大毒舌派的叱雷恆說起話來一向不留情面。
流殤皺眉瞪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囁嚅了一下，突然覺得心情有些沉重，隔著衣服感覺到的體溫炙熱得燙手，所以他放開雲雁，轉身離開。
夏雲雁楞在原地，看著流殤離開，踟躕著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
「如果不想讓風離開，你可以追上去吧？」叱雷恆並沒有攔住流殤，因為他有些話想私下跟雲雁說。
「咦？」並沒有料到叱雷恆會跟他說話，雲雁疑惑的看著叱雷恆。
叱雷恆不理會他的注視，先將削好皮的蘋果切片裝盤遞給夏荷月，好整以暇的洗完手，收好水果刀，然後才用手指著門外，他示意雲雁跟他一起到病房外面說話，好讓夏荷月先休息。
他對孕婦一向體貼。
正因為認為孕婦說什麼都對，他才會在夏荷月找上他，希望他幫忙措合流殤跟夏雲雁時，毫不猶豫的打電話知會夥伴，沒有猶豫的將流殤給賣了。
雲雁頓了頓，最後還是跟上，與叱雷恆一起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
「你知道流殤為什麼一直流浪嗎？」先是習慣性的掏出菸，後來才想到在醫院不該抽菸，於是又放回口袋。
「因為風。」夏雲雁謹慎的回答，因為修長的雙腿交疊，姿態無比悠閒的叱雷恆眼神卻很凝重。
經過幾年下來的反覆推敲，流殤每次在離開他的前幾天，似乎都曾說過「起風了」這些類似的話。
「流殤一直聽得見風的聲音，微風或狂風，在耳朵邊呼嘯，催促他上路，不讓他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叱雷恆比比自己耳朵，「只要他抗拒風，風的聲音就會日日夜夜回響，逼得他幾愈發狂，直到他屈服的順從風離開。」
「怎麼會……」雲雁愕然，只能吐出毫無新意的三個字。
他推測過各種流殤離去的原因，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因為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流殤每一次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離開他身邊的……？
「我們也不敢相信，畢竟正常人是不可能聽見風的呼喚的，可是後來我們的頭頭和另外幾個兄弟用盡催眠和醫藥治療，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什麼原因？」脫口而出追問，夏雲雁直視著叱雷恆。
「心病。」叱雷恆似乎在遲疑不定自己該說多少，最後決定全盤托出，「流殤的生母是個具有吉普賽個性的女人，她美麗熱情，熱愛自由，總是帶著流殤四處流浪，並且溫柔的親吻流殤，她是第一個教導流殤說，如果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就跟著風走的人。流殤八歲那一年，她將流殤帶到台東的一個偏僻山村，住了將近一個月。她離開的那晚，颱風來襲，整夜狂風吹個不停，她照例親吻流殤，告訴流殤說她要隨風離開，然後，當風再起的時候，她會回來。據流殤說，從那晚以後，就算颱風走了，風的聲音也不曾從他耳中消失過。
如果他否定了她說的話，那麼事情就不會走到如此田地了。但因為他相信她會隨著風而回到他身邊，所以他不敢遺漏風的聲音，整整有兩年，他一聽見風的聲音就會衝出家門，隨著風尋找著根本不曾回來過的身影。後來，他放棄了，卻開始隨著風踏上旅途。一開始是花他母親留下來的錢，後來則是自己想辦法弄到食物……他是路痴，是因為他只要一起風，就會跟著風走，在遇見我們之前，他已經一個人流浪了很多年……
當我們告知他這個結論時，他比我們想像得來得灑脫，因為他早就放棄對抗風的催促，直到遇見你，他破例在一年內踏上同一個國家兩次，破例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十天，因為他想待在你身邊。
告訴你這些事情，只是想讓你知道，流殤不是不願意待在你身邊，也不是有意讓你沒有安全感，他只是……無法抗拒流浪本能，他無法抗拒日夜不停的風音。在他來找我的不久前，曾經跟另一個兄弟說──他沒有資格守護你。這點我們當然持反對意見，但是，你覺得呢？」
叱雷恆語氣平穩的緩緩訴說，夏雲雁的臉色則愈聽愈轉白，等到叱雷恆說完以後，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以無比堅定的眼神看著等待他的回答的叱雷恆，問道：
「……他現在在哪裡？」
他懂了，在聽完這些事情以後，過去曾經令他不明究理的疑問，在瞬間得到解答。
一直表現得灑脫的流殤，一直盡力寵他的流殤……其實才是最需要關心的人……
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在知道了這些事情以後。
當然，除去從心中滿溢的心疼不捨外，他最想做的就是掐住那隻蠢貓的脖子，罵他豬頭！
「你一踏出醫院，往有風的空地走就知道了。」
悠哉的看著夏雲雁踏著堅定的步伐，像個出征的戰士那樣氣勢汹汹的離去，叱雷恆摸摸自己為了假裝焦心而和流殤同樣十幾個小時沒進食的胃，決定走回病房搶孕婦吃不完的食物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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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醫院以後，流殤隨便找了一個空地就坐下，煩躁的抓著頭髮。
「真是窩囊到家了……」他長這麼大還不曾連話都不會說……他甚至丟下一切跑了，更窩囊的是，他還跑不遠，一出醫院就遲疑的停下腳步，最後只有找了一個小空地……
活像離家出走去不知道去哪裡，最後只有可憐兮兮窩在住家的樓梯底下的笨小孩！
點燃菸，深吸一口，重重嘆息。
陣陣寒風，讓他吐出的氣，在火光下形成白霧。
其實，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硬要說來，他現在的感覺很像剛失去魔影的那十幾天，有種左右搖擺不定的感覺。
該做的事，想做的事，放在心的兩端，難以衡定。
他傷到雲雁了……一直都是……最該死的是，他剛才給了雲雁希望，給了自己希望，卻又膽小的選擇了放手……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這麼膽小，這麼不俐落，這麼該死的優柔寡斷！恆都已經替他把事情釐清了，他卻不敢放手去做……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雲雁身上有種深深吸引他的特質，讓他很想待在他身邊，感受不曾屬於他的寧靜與安穩……
他不是第一次當個被人撿回家的過客，卻是第一次迷戀上他人的屋子，因為雲雁的家給他一種「家」的感覺。
那間屋子的一切都帶著雲雁的個人色彩，有些冰冷的裝潢格局，卻因為主人的個性而一切擺飾都以居家舒適為主，他不知道「家」該有什麼樣的感覺，卻想窩在雲雁身邊，待在不大的屋子裡，聽著窗外的風雨聲，泡杯熱可可，隨口閒聊……
那個有牆有頂的建築物，不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棲所，而是一個「家」。
那也許是錯誤的第一步吧？叼著菸，他自嘲的輕笑。
一開始，他無意誘拐青少年，只把雲雁當個小傢伙，想跟他交個朋友……
只是，在開玩笑中，他開始有了一種該稱之為憐愛的感覺；在談笑風生間，他對雲雁產生了保護慾；在靜靜的沉默中，他似乎……愛上了感受兩人呼吸逐漸融合的靜謐……
他開始享受，享受相處的感覺，那是一種不是用舒服或愉快就能形容的感覺，而是更深沉的、更美好的一種滿足……
到最後……就連單純看著雲雁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感覺到安心……
這麼多年，他總是在自問，所謂的幸福，是不是就是那種希望能夠天長地久的安心滿足？
而他，尋尋覓覓整個人生，是不是就是在尋找一個讓他感覺的到幸福的地方？
他的風，打從他有記憶起，就在耳畔呼嘯著。
有時是溫柔的低喃呼喚，有時是狂暴的嘶吼催促，但那都是一成不變的讓他在人海中習慣性的尋覓，讓他彷彿站在一旁，用旁觀的角度去看一切的事物。
那種感覺很差，他不被容許存在其中……那是一種違和感，一種不被認同的感覺……
他只是個旁觀者，只是個過客，只是個不相干的人……甚至，只能是一道吹撫過的風。
無能為力的孤寂無奈，讓他開始放棄抗拒風的呼喚。
打從他第一次有了這種自覺，他就開始當起風，吹過每個人身邊，不奢望能停留，也不妄想帶走任何東西……
魔影常常說，他可以放慢腳步沒關係。他只是笑，因為他已經習慣隨風而走……
洛也常常說，他累了。他還是笑，因為他已經忘了什麼叫累……
但是，若他每次渴望看到雲雁，每次在抱住雲雁那瞬間的鬆懈，可以稱得上是放鬆，可以稱得上是疲累的想歇息，那麼，他肯定自己已經把雲雁當成一個可以供他稍作停留的風港，一個可以讓他好好休息的溫暖……
他不曾想過，他每次順應內心的渴望，貪婪要求雲雁付出的結果，會將他傷得那麼深。
「太遲了……」
真的是太遲了嗎？
那時，當他知道雲雁因為他的任性而必須靠鎮定劑才能入睡，當他知道雲雁被他害得有神經性胃炎，當他知道雲雁愛他愛得那麼辛苦時……他無法思考，只聽見狂風在呼嘯著撕扯他的內心……
曾幾何時，他竟然連想好好愛一個人都做不到了……
提出分手，有一部分是心疼雲雁被他如此拖累，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承諾所謂的永永遠遠，天長地久。
他給不起雲雁想要的安心與保護……他甚至無法在他需要他時伸出手抱緊他。
守護兩個字，霎時變得比什麼都沉重……
說什麼不知道……說什麼雲雁從沒說過……這些全是藉口……是對於自己無能為力卻又想逃避責任的藉口……
說要分手，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他在懲罰自己……在無止盡的悔恨中，他只想將自己放逐，遠離雲雁提供的溫暖懷抱，懲罰自己只能不斷漂泊無法停歇……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但想必那些好兄弟彼此心理也都有底了，所以洛才會要他認清自己想要的，恆勸他……只要人活著，就有機會重來……
他們說的他都了解，但錯就錯在……他沒把握說，若是重來，他能不能做得比以前好，他就是沒把握能不再傷害到雲雁……
他可以灑脫的放手一搏決定每一件事，可以率性笑談生死，可以不在乎的輕談人生……但是，他就是不想因為自己賭輸了、做錯了，而賠上雲雁的幸福……
只有雲雁，他不希望他受傷害。
同樣的錯，他不想犯第二次。
沙……
風吹起的細沙帶著些微逆風，流殤一震，全身肌肉開始緊繃。
「我還……不知道你會抽菸呢……」雲雁的聲音很低，輕輕柔柔的在背後響起。
他看著流殤因為面無表情而顯得有些孤寂的側臉，奇怪自己當年為什麼沒有注意到流殤是個多怕寂寞的人。
「我通常不在有人的時候抽煙。」他邊說邊拈熄剩下的菸，沒有看雲雁，目光靜靜的停在路燈下昏暗的柏油路上。
「你在想什麼？」他問，看著流殤此刻的背影無比的孤寂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卻忍不住的想替流殤拍去肩上的沉重。
「沒有。」
「喔。」雲雁點頭。
靜謐中，只有寒風陣陣。
「你最近好嗎？」不習慣這種讓人窒息的沉默，流殤率先開口，他用著一貫的口吻問著，不生疏，卻也不那麼親密。
「嗯，不錯啊……」
「胃好些了嗎？」
「嗯。」
「失眠呢？」
「很少了……」
「那就好。」流殤釋懷一笑。
雲雁一頓，有些遲疑的看著流殤狀似尋常的笑容。
那就好，他說。
慶幸中，是否包含著些許遺憾和哀傷？
他分辨不出來，因為流殤的眼迴避了他的探詢。
心疼中，開始包含心痛。
流殤一直覺得，那是他害的嗎？
他在流殤身邊坐了下來，說道，「你有一個好兄弟。」
「嗯，我總是讓他們擔心。」
他知道在那些兄弟中，有著不成文的共識，就是當他出現時，一定要拖住他住個一兩天，讓他有些許休息的時間，陪他閒聊，就算說一天的話也沒關係，只要讓他不被風聲困擾就好。
「他剛剛跟我說了你的毛病。」雲雁仍是輕聲說著。
「哦？」流殤小心翼翼的應答。
「風起隨風那個。」
「喔。」他不意外兄弟揭了他的底，反正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其實，你不用太自責，我的脆弱，不是你的責任……」雲雁靜靜的道，藉著醫院旁的路燈，側過頭盯著流殤，卻無法看清他背光的表情。
「我沒有……」流殤直覺想否認。
「你啊，在心煩時總喜歡吹風……你拍翠松蒼穹，拍幽壑深淵……總是在你心情煩悶時，可以從照片中感受到欲凌風而去的渴望……」雲雁將凍到冰冷的手湊在唇邊呵氣，急著追出來，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哪擋得住冰冷的寒風。下一秒，不意外的雙手被流殤握住，那種溫暖，讓他的口氣更加平靜，「想想也很奇怪，過了這麼多年，我才開始懂你……」
流殤仍是沉默，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嘿，」雲雁伸手捧住他的臉，眼神包容的看著他，「我們回家吧，因為我愛你。」
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流殤差點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他震驚的看著雲雁，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愛你，他剛剛是這麼說的。
他發誓自己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那一瞬間連風聲都不再重要了。
雲雁的手緩緩移向他後腦，輕輕撫摸，從腦勺到頸子，手指輕搔他耳後的髮絲，就像在安撫不安的貓咪，帶著溫柔的慰藉，讓流殤雖然坐立難安卻無法移動身體逃離這有些荒唐的對話。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聽下去了，這樣會讓他無法強迫自己離開……但或許，光是他剛才趕來日本的舉動，就讓他想隱藏的情感無所遁形了吧？流殤想著，微微瞇起眼，迎視雲雁堅定到讓他害怕的目光。
「我知道，你不用怕傷害我，因為當年的我太年輕了，還無法處理這種感情，但是現在的我可以，因為我想保護我的流浪貓。你不想離開我，我就跟你走，工作的話我可以帶著電腦上路，我雖然討厭跟人交際，但可以試試看跟你一起去爬山，或許我該學著幫你洗照片了。」他是下定決心的想保護流殤了。
他在說什麼？流殤眨眨眼，忽然有些懷疑他的兄弟是不是把自己的遭遇可憐化一百倍以後告訴雲雁，不然為什麼他會這麼說？！
「跟我回家，流殤，你流浪夠久了。」雲雁又重複了一次。
「我會傷害你……」喉結上下滑動，試了好幾次才沙啞的訴說著自己的遲疑，流殤看著雲雁唇邊的笑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你不會。你很溫柔，如果說你傷了我，那我一定也傷了你。」
「你沒有……」
「那我率性的流浪貓怎麼會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守護我呢？」
「……」啞口無言。
該死的，恆，你這長舌的傢伙，怎麼連這件事也講出去了？！
「對吧，我們都傷了彼此，那就一筆勾銷吧！」稍稍退開身，夏雲雁重新伸出手，「我是夏雲雁。」
流殤遲疑的握住他的手，「宇文流殤。」
彷彿當初初識時的場景，立場卻已對調。
「你就是我最喜歡的那個攝影師？」雲雁露出笑容，鼓勵流殤繼續他們的談話。
「……嗯。」望著他的笑容，流殤知道自己願意作任何事，只求他永遠這麼快樂。
「我很喜歡你拍的照片，願意幫我拍照嗎？」
「拍什麼照？」他不是一直不想當他的模特兒嗎？因為不想當其中之一……想到這句話，心又隱隱抽痛。
「生活照。所以你必須住到我家來。如何，願意接這個case嗎？」
「不要。」流殤想也沒想的拒絕。
「是嗎？」雲雁有些失望，卻沒有多說什麼。
「你不是什麼case，」面對他將失望和難過小心隱藏的表情，流殤猛然爆發了，大力將他摟入懷中，低吼，「你是我想保存的唯一，所以我才想拍你，想證明你確實曾經存在在我的生命中……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任何的其中之一……」
想了許多年，來不及說出口的辯解，終於讓雲雁聽見了。
聽著流殤激動的心跳，雲雁有種「自己總算知道這個男人真正的感覺了」的感想。
「我一直覺得你像風一樣捉摸不定……」他伸手輕輕將流殤的頭拉低，「雖然這麼說很過分，但我還是想告訴你，能讓你這麼激動真好……」
流殤一怔，已經被吻住，想抗議的話語消失在膠黏的雙唇間。
目光飄上不遠處三樓透著燈光的房間，站在窗邊看著他們的人影顯然就是那個不良律師。
罷了……設計他的罪，就罰恆陪他一起想辦法好了……
他真的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時間一久他就會焦躁的想離開，離不開就會煩躁到不由自主的傷害身邊的人，並且對一切事物喪失耐性……所以，他一定得走。
但是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希望雲雁不要受傷……竭盡所能，就算他想不出來……就算讓那些看好戲的兄弟笑到死，他也會拖著所有人一塊兒想……
只求……有一個平衡點……能成全他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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