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後鬼氣沖天時,她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陰差已經來了。

再怎麼不捨,為了他的下一個人生,她必須送他離開。人類跟他們不一樣,是有機會重新開始進入輪迴的──只要魂魄沒有毀滅。

用袖子拭淨將他的臉龐擦乾淨,揮手取出他的魂魄,小小的光球中,找不到會靠著她微笑的孩子的模樣。

施法讓本體用樹根將他的遺體捲入黃土之下,不留一絲痕跡,這世上,再也沒人能找到他楊延玉的下落。

她沒有就這樣把他的魂魄交給陰差,而是在陰差來不及阻止時,張口吞下他所有的罪孽,並且吞噬他原本應有的陽壽。

一名陰差想阻止她,卻被她振袖甩了出去,另一名陰差苦笑,似乎看穿了她的用意。

「梅精,妳這是何苦呢?」

這個問題,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陽壽未盡者,進枉死城,直到陽壽終了前,只能停留在死前的痛苦記憶中;造殺業者,先進十八層地獄,直到罪業消彌。」她的紅唇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眼神迷濛而溫柔,「這樣,他就不欠枉死城壽命,也沒有罪孽了。」

吞噬人類的壽命的罪,殺人與不孝之罪都由她來擔,反正她早已是不祥的血梅精,只期盼他能夠擁有下一個幸福的人生,不要再抱持遺憾而死。

珍惜的捧著象徵他魂魄的光球,將靈氣灌入,保護修補他因為戰死而受創的靈體。

她看著陰差,依依不捨的將他的魂魄交給他們。

「接下來,就麻煩你們了。」

修練者要有什麼樣的覺悟才會甘願觸犯天條?一只剛修成實體的梅精卻體會了人類口中無怨無悔的付出──她或許曾經有過機會成仙,但她為了一個人類甘願從此與仙班無緣。

她不是她們看過最美的妖異,也不是他們看過氣質最超塵的修練者,但他們知道自己一直到未來神識消散、回歸虛無之前,都會記得在血紅色的梅花飄舞下,溫柔微笑,卻流淌血淚的梅精。

看著陰差離去,依戀的眼神停在靈光閃爍的魂魄上,最後垂下眼,探手握住他的梨花槍。

「戰爭還沒結束……但我會幫你守著楊家。」單手支起長槍,隨手施了朵槍花,楊家槍的槍法她看他苦練了十年以上,施展起來就好似身體的一部分。

一滴滴的血淚沿著她的臉頰滴落地上,與他的血混雜在一起。

她赤足走過染滿他的血與她的淚的土地,走向南方,走向他的家。

蕭瑟的風不停的在吹撫,吹得她黑長烏亮的雲髮飛舞,吹不乾她臉上的血淚。

人類所說的……哭到哭乾了淚,是什麼時候?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止住這從眼睛裡流出來的血液,看清楚他的家鄉,與他想保護的人們……

還是這血淚永遠也不會停止,因為她不是人類,所以沒有流乾淚水血液的那一天!

……

……

因為她跟他不一樣──她,不是人類。

@@@@@@@@@@@@

她沒有去取出延玉畫的畫軸,因為那是他埋進去的,能取出的只有他。

這是她的執著,也是她的思念,她不會違背他的任何希望與想法,所以她寧可放棄窺知他心緒的唯一可能。

時間漫漫而逝,她有時偽裝成小兵暗中保衛楊家主帥,有時偽裝成遼人的叛徒洩漏敵方軍情,有時候以奉楊四郎楊延玉之命前來助陣的名義殺入戰場……累積在她手上的殺業愈來愈多,承受天雷懲罰幾乎已經成了習慣,但是她很滿足,因為確實如他所願──

楊家的人都相信他沒死,並且一直暗地裡幫助楊家。

她依然信守承諾,分枝在楊家茁壯成長,陪伴無數楊家子輩練武讀書,陪伴他們度過天倫之樂與喪親之痛。

偶爾,有些孩子看得到她,她也會指點她們習武訣竅,盡量不讓楊家某些武技失傳,不過只要失了童真,她的身影將從他們眼底消失,小小的回憶也將被歸類到夢境或是錯覺──沒有人跟他一樣,到最後都還看著她。

楊家又傳承了幾代忠臣名將,最後終於無法忍受宋朝國君的無能與猜忌,舉家歸隱。楊家的人不知道,在最後一個姓楊的人踏出天波府的當夜,滿院子梅樹瞬間枯死。

約莫五十年後,北宋滅亡。

她與他曾經有過共同回憶的天波府,也在歷史洪流中,默默凋零。





但人類的生命力著實頑強,北宋滅亡,南宋再起。

繼續有無數的名將為了抵抗北方金人奮起殺敵,她留在北方的本體還是吸食著無數人血,道行逐漸高強,也逐漸被眾生妖異注意到,開始捲入各種紛紛擾擾。

一次被牽累阻礙,讓她來不及營救楊家子孫,氣得她大開殺戒,從此血梅精在中土一舉成名。

但等她趕到時,她想救的人,已經死了。

胸口會痛,但她的淚已經哭乾了,只是那年的本體,在花開的瞬間花落,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像她這種非人者另一種哭泣的方式。

也是在那一年,她注意到了一個男人……

男人在一顆白梅樹下練槍,堅定的神情與宛若燦燦蛟龍的金槍讓她想起了記憶中的孩子,一時思念,讓她飄坐在白梅樹上,靜靜的看著他每日苦練。

然後,她得知男人姓岳名飛,因為開罪朝廷被革職,正準備投奔河北某都統。

在說不出的情緒下,她在岳飛被任命為中軍統領時,同時拜入軍中,成為他的下屬。

一開始,她只是在他身上追尋延玉的影子,因為時光悠悠,她恐懼自己將忘記某些屬於延玉的記憶細節。

但在不停的征戰中,她承認自己受到吸引,那是屬於他的人格魅力,與延玉率真的性情不同,他更耿直,而且充滿武人的豪氣。

她既然已經決定了化形為人類女性,在從軍時就不免有些麻煩。好在隨手就可以讓容貌變得平凡無奇,加上一些小術法的掩護,幾年下來也沒被拆穿。

因為使得一手楊家槍法出神入化,因此被他賞識,漸漸變成被他待在身旁的親兵,陪他征戰大江南北,看他率領宋軍大破金人。

不過,依照她所知道的宋朝歷史,太傑出的將領,沒有不被朝廷猜忌的。

因此私底下委婉提醒叮嚀,換來了一次想也沒想過的促膝長談。

「寫梅,謝謝你提醒我,但是如果明知可為而不為,看著金人凌辱我中土子民與大宋天威,那我也不配做個武將了。」

將領的營帳內,燭火閃爍,讓他的側臉看起來少了平日的嚴肅,露出些許無奈。

那時候,她猜,也許她說的話,他都想過。

只是他跟延玉一樣,即使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麼,也選擇走下去,只因為在這條路途中,能夠盡忠報國,能夠拯救蒼生。

「是屬下淺慮了。」

或許是注意到自己流露不該洩漏的情緒,他起身背對她,走到營帳的另一側。
「別說這個了,來陪我看看明日救援常州時,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長年習武長滿厚繭的手,摩搓過一幅精密的地圖,那是她為了幫助他所親手繪製的,裡頭每個地形她都曾經親自走了一遍。

「遵命,大人。」

楊家數代名將,連帶的她腦子裡也充滿了無數兵法戰術,他因為這點份外賞識她,在研擬戰術時總愛帶著她。

但這不表示他在戰術方面不在行,相對的,他是她百年來看過的唯一軍事奇才。會帶著她,應該是惜才,有意讓她學習經驗。

……

……

他的官階愈來愈大,但他對待下屬的態度不曾改變。

朝廷的賞賜優先發放給戰死的部屬遺族,接著是部下,最後才是自己;他與屬下的作息訓練完全一樣,就算用著將領營帳,內部擺設與一般士兵也沒什麼不同;他賞罰分明,過分耿直的他從來不行賄貪污,對自己比對屬下更嚴格。

很容易樹敵的個性,剛烈盡忠,為了抗金,明知會引來猜忌,仍然一手訓練人數過萬的岳家軍。

按照人類的說法,也許她是尊敬景仰他的。

如果她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或許會甘願跟在他身邊到死為止。

但她不是人類……所以只能看著他,記下他的所有相關,默默幫助他,然後靜靜等待分別。

……

「大人,請盡快結束這場戰爭班師回朝吧。」

「寫梅?」

「我有預感,您的小公子要出生了,您已經錯過五個孩子的誕生,這場仗打下去只怕要在北邊過冬了。」

她算過,他將有五子一女,之前五個孩子的出生都因為戰事錯過,最誇張的是三子,等孩子都快兩歲了才第一次見到爹。錯失孩子的出生讓他深感遺憾,只是為了顧及統帥威嚴與將領職責不好表達,這次若再錯過,他這輩子只怕再無機會抱到剛出世的孩子了。

「……」

剛硬的主帥形象有些破裂,虎目蘊含著複雜情緒不滿的看了她一眼,但她不怕他。

「接下來是嚴冬,朝廷的過冬軍需用品始終沒送來,咱們的士兵也無法打仗,萬一凍死了反而冤枉,反正金人接下來也沒辦法進攻,就先休兵吧,大人。」

「爹,梅哥說的對,我們日前才剛大破金兵,他們沒辦法在短時間重振旗鼓的,就先班師吧。」長子岳雲笑道。

「什麼爹,軍中不談家務事,你們兩個是想挨板子了?」這句責罵沒啥氣勢,她和他兒子都還是在笑,只不過從好笑變成偷笑。

「不過,沒有過冬軍糧與保暖衣物是個問題,我們現在的糧草還夠撐多久?」
「兩個月,大人。」她回答,暗中接住岳雲偷戳她的手肘,「不夠追擊逃竄的金兵,再深入唯恐斷糧。」

瞪了暗中搞怪的兒子一眼,岳飛板著臉嚴肅轉身。

「那就沒辦法了,傳令下去,明日撤軍……也該讓將士們回家過年了。」

岳雲偷偷扮了個鬼臉,跟著她離開主帥營帳。

「梅哥,還是你有辦法,再不回家,我怕我家娘子都要忘了我的臉長哪樣了。」年輕的岳雲一身武藝跟他爹一模一樣,個性卻是年輕人獨有的灑脫活潑,「我可不想像爹一樣被三弟問說『叔叔找誰』啊!」

「還貧嘴,快去傳令吧,我去確定後勤物資。」

「等等校練場見!」

「行,大人要打板子你頂著!」

岳家人可以說是她第一次深刻接觸到的人類家庭,在此之前,她都是隱身不現的。

因為岳飛照顧自稱孤兒的她,連帶的岳夫人待她如自家人,岳家的孩子也都稱呼假扮男裝的她一聲梅哥。

岳雲年紀最長,在弟妹尚且年幼時,就已經隨著父親一同作戰,也與她極為親近,是她第一次嘗試與之互動交往的……朋友。

說真的,岳雲跟延玉有些地方有點相似,但他更頑皮,也少了延玉的纖細。

一刻鐘後,校練場上岳家槍與楊家槍交鋒,惹來無數將士觀望,也驚動了正在檢閱軍況的岳飛。

嚴肅的表情流露一絲滿意的笑,從一旁的屬下手中接過長槍,在岳雲被逼退時,跳上擂台。

「出招!」

她一愣,手上長槍反射性的劃出一個犀利的弧度,接住他的攻勢。

唇邊溝出一抹笑,她將原本用來與岳雲拆招的招式再使了一遍,直到手中長槍被挑上天。

「爹,你太強了,竟然能把梅哥的槍挑掉!」岳雲贊嘆的道,眼底除了敬佩外,還要不服輸與想變強的渴望。

「多謝大人賜教。」她躬身行禮。

「……你太謙虛了。」他笑,一巴掌巴在兒子的後腦杓,「少拍馬屁,你梅哥剛才故意把跟你對招的招式全部重新用一遍,你到底有沒有學到東西啊?」

刻意讓他有機會示範更好的應對招式,也只有這個副官想的出來。

「我知道啦……梅哥,過年來我家吧,陪我練槍。」

她沒有馬上回答,反而看向他。

「來吧,我夫人也很想你,幾個小的還惦記著你上回沒說完的故事呢。」

「那屬下就叨擾了。」

故事……哪是故事呢?人類與花精的相遇,只不過是她與延玉的回憶罷了。

跟著岳家父子慢慢走過軍營,雖然當爹的仍在教訓兒子,但不難看出言語之間的期盼與父愛,她美麗的眼中有絲羨慕與溫柔。

人類……真好……

開始學會思考後,她不懂為什麼自己不是人類。如果是人類的話,也許就可以有個家庭……可以放手與他們一起奮鬥,不用勉強壓抑力量;可以真心交往,不必費力隱藏;甚至,可以一起死,渡過同樣的忘川水,而不是被留下來,在千百年後回憶起,發現只剩自己一個人……

眾生都不想死,時時刻刻奢望著名列仙班,那是她不正常了吧?不然為什麼總在想起,身旁人類死去時的孤寂無力……連想跟上去都做不到,因為她不是人類嘛,就算自毀內丹,也只是消散在這塵世,沒有魂魄,也不可能轉生。

楊家除了延玉外沒人知道她的存在,百年過後,想必岳家也再無她曾經存在的痕跡,她就只能被留下來,直到被所有人類遺忘……

「寫梅?」一隻手托在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

驚訝間,任憑那雙強勢的眼看穿內心所有想法。

「臉色很差,累了嗎?」

「不,大人,屬下只是有點閃神。」

「嗯。」他專心研究一下她的臉色,隨後轉身離去。

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慰的拍了拍。

「梅哥,別難過啦,我家就是你家,我當你兄弟……」岳雲豪氣的鼓勵她,「不過你還真瘦啊,這麼瘦弱也難怪娶不到媳婦兒了,我叫我娘給你找門親事吧?」

她一隻梅樹精娶什麼妻啊?!

「那還真謝謝你了!」

哭笑不得的一槍打在他腰眼,她甩頭走開。

「痛啊,梅哥你外表騙人啊?!隨便一敲都這麼痛……」

身後傳來開玩笑的痛呼,她不由得露出惡作劇的淺笑,之前的低落已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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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回帖效率有點,
這個算是道歉的更新吧b
因為忙著處理同人本的事情所以幾乎沒什麼時間在電腦前面寫文回帖,
終於把血魄的儲稿量用完啦b
所以先把逝梅的後半段丟出來抵著用先(被巴)
然後我要繼續回去趕血魄....

我好想念九戒的歡樂氣氛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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