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為什麼你們都喜歡人類?」

某天中午,剛剛加入「裏」的小小人類少女,用一雙澄澈率直的眼神看著她,問道。

平凡的問題,卻勾起了某種思念,大概是因為,很久沒有人這麼問她了吧。

坐在庭院裡的一棵梅樹上,岳寫梅出神的凝視著遙遠西方海的那端,那片廣闊無邊的大陸。

已經過了多久呢?!

時間流逝對於他們這種眾生的影響真的不大,卻已經足夠奪走他們身邊的許多人類。

千年前,她生長在那個大陸的北方,從幼小的樹苗到百年老樹,總在白雪細細飄落時,開花。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在此落地生根,但她從未看過其他同類,總是在寒冬綻放芬芳的她,也沒看過其他花靈。

一開始,只是感覺,混沌之中,隱約感覺得到週遭的一切。她吸收天地靈氣,與萬物交流,只憑本能醞釀著小小的精魄。

漫長的時間悠悠而過,對她而言,沒有什麼確切的意義,只有爾偶淋在根部的黏稠液體,散發著甘甜的氣味。

她吸收著那些液體,跟雨水不同,蘊含著強大生命力的黏稠液體,給予她充分的養分與能量,讓她在嚴苛的生活環境中一年年的成長,一次次的開出美麗的花朵。

很久很久以後,她才從其他眾生那裡知道,原來,她吸收的是鮮血,而且是人類這種種族中,能力與意志都最強大的……戰士的生命精血。

眾生說,那樣做是邪惡的、不好的、被禁止的。可那不是她選擇的,她只是長在這裡。

可笑的是,非她所能選擇的事情,卻斷了原本有仙緣的她修成正果的路,因為天界不收染上血腥的修煉者。更可笑的,她因為吸收了鮮血成長,別的修煉者千年一次天劫,她卻是百年一度。

對那時的她來說,名列仙班是太過不實的奢望,她更在意的是如何躲避天劫,以及活下去。

是的,她生長在這塊大陸上,生長在人類朝代更替的邊界,而且生長在一個征戰烽火不斷的年代。

這些人類死前的執念與所有生命精華,隨著源源不絕浸濕她根部泥土的血液,被她吸收殆盡。

她沒有選擇餘地的承受了他們的不甘與懊悔,憎恨與哀傷……然後靜靜吐露更多芬芳,綻放出更美麗嬌豔的花朵,與更甘甜豐碩的果實。

她一直到百年後才知道,原來戰場與刑場上的花,總開得分外鮮豔。

她的花……逐漸從白雪般潔白無瑕,變成鮮豔的紅色,比夕陽更艷紅,宛若所有壯志未酬、飲恨沙場的將士們的最後一滴血般的鮮紅。

人類的朝代更替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曾經送無數的軍隊從她身邊經過,走上那條不歸路;也曾經身處戰場中央,聽著殺戮沖天的戰歌,與哀戚悲嚎的輓歌。

她開始有了自己的神智,可以幻化出各種形體,但那不是實體,只是神智的延伸,讓她能「看」見各種景色,而不是只能感覺。

幾乎絕大多數的樹,都是雌雄同體的,無分公母,自己就可以繁衍後代,所以樹精們可以自由選擇化形的形象──在第一次化形時。

而第一次化形的選擇,將伴隨他們到永遠。

她本來想選擇雄性外貌,因為這樣就跟這些士兵們一樣,而他們是她唯一見識過的人類,她欣賞他們的生命力與爆發力。

可是,透過他們的血液,與他們殘留的執念,都讓她知道,在性命消逝前的最後一刻,他們思念的,幾乎都是雌性。

她希望……也有人會這麼思念她,而且人型的雌性比較漂亮,所以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化形為嬌弱窈窕的雌性外貌──若干年以後,她才從其他眾生那裡得知,會開花的樹,多半都選擇了雌性外貌,因為比較美麗。

美麗嗎?!

她把玩著自己血紅色的梅花,坐在樹枝上,遠眺。

大概是她的審美觀比較奇怪吧,她覺得自己的人型挺美的,開的花更是絕豔,可是同類討厭她、眾生畏懼她……就連昔日曾經稱讚她的花美麗的人類,都開始畏懼她鮮血般紅豔的花朵。

他們說她「不祥」,雖然她不知道不祥是什麼意思,但她能體會到他們的厭惡與恐懼。

為什麼要怕她呢?並不是她殺了他們的啊!她只是長在這裡,就只是獨自待在這裡啊。

只有在人類口中的「戰爭」爆發時,這些人類才會接近她……那些垂死的士兵,無力的倚靠著她的枝幹,流淌的鮮血,很溫暖。

她只是看著一個個的生命隕歿,吸食著他們的生命精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生與死,本來就是天道,而雄性的鬥爭,也只是天性,至於什麼死前的不甘心與思念,她並不能理解,也不明白為何他們死前,眼裡總會流出透明的水。

@@@@@@@@@@@@

打破她平靜的世界的,是一個元帥,她聽士兵是這麼叫他的──楊元帥。

楊元帥走近她,欣賞她的花,然後折下一枝梅,小心的插在腰帶上。

她是討厭他的,因為他折了她的枝,攀走了她的花,她的分身……

可是,她忽然發現自己可以看見那枝梅花經過的景物,因為那是她的一部份,也是她。

她看著楊元帥在經過遙遠的路途後,走進一個地方,迎出來一個人類雌性,楊元帥連手中的兵刃都還沒放下,就小心珍惜的把她的梅花送給那雌性。

那個雌性……人類女人……露出了她沒看過的表情,笑容。

女人珍惜的將她的分枝種在庭院中,還有不少幼小的雄性圍繞著楊元帥跟女人,喊他們爹娘,一起照顧著她的分枝。

其中,有個孩子老愛偷偷跑來給她澆水,蹲著跟她說話,問她說……他爹出征時到底看到什麼景色風光。

他是她看過的第一個會跟她說話的人類。





她依舊吸收著天地靈氣與生物的鮮血成長,但在遠方的分枝,卻依靠著清水生根發芽。

時間在流逝,幼小的人類孩子也逐漸長大。

她看著楊元帥督促他們練武,看著女人督促著他們學習兵書,也知道了常常喜歡跟她說話的孩子叫作延玉──楊延玉,那是他的名字,但女人總喚他四郎,只有要懲罰他時會叫他延玉。

她還是懵懵懂懂,不是很清楚人類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但她喜歡聽見延玉唸書的聲音。

……

「梅花,我爹說妳開的花是血紅色的,所以大家都怕妳,說妳不吉利。」小小的延玉對著她的分枝道,表情是她從來沒看過的,還有透明的水在他眼裡打轉。

吉利是什麼?為什麼不吉利就要怕她?

她很困惑,但是隔著千山萬水,毫無實體的她,根本無法問他。

「開什麼顏色的花又不是妳能決定的!我不怕妳,我要跟妳當朋友!」

朋友……又是什麼?別盡說些她聽不懂的啊……

可是,他說他不怕她。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說這話的人已經不在的很多年以後,她還是記得男孩臉上堅定的眼神。

……

「三哥最討厭了!竟然說我不能跟妳交朋友……我幫妳取名字,這樣我就可以喊妳,咱們就可以當朋友啦!」

跟其他孩子打架打得鼻青臉腫的延玉嘟著嘴坐在她的分枝旁,皺眉想了半晌。

「這樣吧,我叫妳寫梅,寫是寫字的寫,同音血字,妳要記得喔,以後別人叫妳血梅,妳就當他們是在叫妳的名字『寫梅』,這樣就不會難過了。」刻意搖頭晃腦,咬文嚼字模仿夫子的孩子得意的道。

難過?!有什麼好難過的?人類又不是第一天怕她……他怎麼老愛說她聽不懂的話呢?!

不過,她有了自己的名字,百年來吸盡鮮血茁壯成長的梅花樹精,有了屬於她的名字。

那時候的她,並不理解孩子氣的話語背後,是什麼樣的溫柔與體貼。

……

他總是喜歡坐在她的分枝旁讀書、練武,蹲馬步可以蹲一個早上,每次下午唸書都會唸到睡著,然後又被罰蹲馬步。

夏日裡,他嫌房裡悶,有時候也會偷偷跑出來睡在她的分枝旁,不管他娘怎麼罰他都沒用,到了某一年,整個夏天他幾乎都是睡在外頭的。

「寫梅,妳什麼時候會開花?我想吃梅子。」延玉從小到大最喜歡對她的分枝說這句話。

真是天真的人類,她的分枝才生根多久?才幾年就想吃到好吃的梅子,也太奢望了。

如果他能來看她,倒是可以給他吃她的梅子,因為她的本身都已經有數百年樹齡了,結的梅果又大又飽滿。

可是……皺眉看著又死在自己根部的人類,她又想,延玉還是不要來好了,到她身邊的人,幾乎都死了啊。

有時候,被他吵得煩了,她只好浪費靈力施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的梅子給他,隔天下午,他就會瞞著他的兄弟,捧著梅子坐在她的分枝旁,一口一口吃的好高興。

一開始,他有拿去孝敬他爹娘的,可是他爹娘卻不相信梅子會在夜裡忽然出現在他床上,時日久了,他開始學會偷吃,吃完以後,把果核埋在他的房間外頭,繼續妄想房外長滿梅樹,直到可以被梅子砸個滿頭包。

「他們都說我跟妳講話講太多很奇怪,所以以後我要偷偷找妳講話啦,只是可惜妳送我的梅子那麼酸甜,不能給他們吃……只好等家裡這棵樹長到可以結果了……」

跟她說話……很奇怪嗎?!

好像也是,她可從沒看見他家的其他人跟門神說話的。

一般人類應該是看不見眾生的啊!也不會想跟花草樹木說話才對。

延玉真好!是難得的朋友啊。

為了那懵懵懂懂的「朋友」兩個字,她費盡苦心,把吸收而來的天地靈氣傳給楊府的幾株分枝,讓它們在短短幾年內違反天道的飛快生長,因為他想吃梅子。

……

有一次,她不小心留下了施法遺留的梅花花瓣,延玉連忙把花瓣撿了,放進他娘親縫製的貼身護身符內,說是朋友留的禮物。

「原來寫梅妳的花真的是紅色的耶,真漂亮,不是嗎?」

她的花本來就很美麗,更何況,今年她逼自己早開花,好早早結了好吃的梅子送去給遠方的他,就是因為臥病在床,每日吃藥的他,一直在跟她說,他快被苦藥給逼瘋了,好想吃她的梅子,而楊府內的梅樹連花都還沒開,又怎麼會有梅子?!

會留下花瓣,也是因為她多費了一層心思,把纏上他的瘟鬼給消滅的關係。

為了那個瘟鬼,她氣得跟沒有攔住瘟鬼的楊府門神吵了一架,還不惜動用本身法力制鬼──因為逞強的關係,她今年的花期只有稍縱即逝的瞬間,但她很滿意這個成果。

縱使其他花精都認為延長花期、爭奇鬥艷才是對花精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她卻寧可讓他舒服一點。

因為……是朋友啊……

──遙遠的另一方,她坐在枝頭,因為他的誇獎,臉上露出人類才會有的笑容。

……

人類的壽命很短,所以成長的也快,對她而言不過眨眼的時間,就已經讓延玉邁入了人類口中的少年期。

他行冠禮的那晚,她看著束了髮,感覺改變許多的延玉,在夜深人靜後獨自來到庭院,站在她的分枝前。

「寫梅,我已經是男人了呢,今天起,我就是楊家將的一員了。」

還帶著稚氣的少年臉上,已經帶有了某種堅毅──她曾經無數次在戰場上的士兵臉上看到過的,覺悟。

她不喜歡她的延玉變成什麼楊家將,也討厭那種覺悟取代了他臉上率真的笑容。

「等到我通過爹的考驗後,我也要上戰場了……要保衛大宋,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要頂天立地做什麼?!一個人類頂什麼天呢……別老說她聽不懂的事情啊!

別來戰場,別死……

第一次,她感覺有點不安,胸口則有點疼,天命隱約可窺。

「我希望有一天,能親眼看見妳,寫梅……」他拍著經歷十年茁壯的她的分枝,靠著樹幹坐下,摘了片她的葉子,吹起了葉笛,音調是輕快的悠哉。

悠閒的模樣氣得正在不安的她施法讓分身掉葉子掉了他一身,他卻不顧自己狼狽的哈哈大笑。

……

一直到很後來她才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類都會像他一樣喜歡這樣的她,但直到最後她都不知道,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是人類口中的「妖怪」呢?

@@@@@@@@@@@

當延玉第一次跟她道歉,想摘她分身的花去送人,她才恍然大悟到,從小看到大的這個孩子,已經邁入求偶期了。

跟浸泡在鮮血中的本體不一樣,分枝開出了美麗的白梅花。

在這楊府內因為延玉萬分寶貝她的分枝,所以沒有人會隨意折枝,只有他娘親偶爾會剪些梅枝插在屋裡,或挑選某些時日在府裡各處做插枝。

好奇的看著他滿臉彆扭尷尬,還有在她的分枝旁反覆練習該怎麼把梅花送出去的模樣,讓隔著千萬里路的她坐在枝頭上,嬌笑不已。

結果他練習了那麼久,還是沒有送出去。

花期過了,梅花謝了,只剩下梅子。

「寫梅,我為什麼這麼笨呢?上戰場沒怕過,卻不敢送她花……」沮喪的延玉蹲在她分枝旁,懊惱的把頭抵著樹幹。

她想了半天,施法讓梅子掉到他身上──原本是想學楊元帥拍他肩膀鼓勵他那樣的打他肩膀的,沒想到掉到他腦袋上。

她第一次感覺到人類口中的心虛。

「好啊,寫梅,連妳都笑我……」捂著後腦跳起來的他好哀怨的看著她的分枝,接著表情呆滯一下,又陡然歡呼,「對啊,我可以邀她來摘梅子,妳的梅子這麼甜,她喜歡的!」

習武的身手在這時展現,轉眼間就跑個不見人影。

真是個……人類怎麼說的?真是個傻小子?!

現在天都黑了啊!人類不是講究什麼禮數嗎?!延玉要去找誰來摘梅子啊?這下子求偶會成功才怪!

……

跟她擔心的不一樣,他成功的追求到一個人類女性,拜堂成親,從此以後的夏天不能再躺在她的分枝旁入睡。

她覺得有些可惜,因為她很喜歡看見他的睡容,也喜歡在夜裡有他的陪伴……

不過,夏天還沒到,他就要隨軍出征了。

臨行前,他將一個畫軸埋到她分枝的根部。

「這是我偷偷畫的妳,我現在就要去見妳啦,如果畫得像,我回來就給妳瞧瞧,如果不像,回來我重畫。」

英挺的青年微笑道,臉上堅毅的表情幾乎要讓她看得痴了。

但迷茫後,是椎心的痛。

數日來的心慌與不安,是因為他。

隨手為他一卜吉凶,原是想讓自己別再胡思亂想,卻出現大凶卦象。

甘願自損百年道行,掐指算著天命,卻出現她最不希望看見的結果。

──楊家,此行大凶;楊家四子楊延玉,遇死劫。

天注定,楊延玉將有去……無回……

……

不,別來……延玉,別上戰場,別過來……她第一次焦急的喊著,但她沒辦法發出聲音,只能無聲叫喊。

樹木,是不會講話的。

……

……

昂首闊步走出楊府大門的楊延玉沒有回頭,所以也沒看見,院中花了他十數年栽種的數棵梅樹,葉子瞬間落盡,漫天紛飛的,像綠色的淚。



@@@@@@@@@@

嘎啊啊啊,
一時間沒忍住就跑過來寫梅子的過去了b
看到大大們這麼捧場給回帖,
不貼好像很過分bb
所以.....就貼吧XD

不過請大大們有心理準備,
這篇的性質跟血妖狐一樣,
其實都會是悲劇....b
因為這是「裏」社團成員的過去,
也是他們經歷千百年來的悲傷......

請大大們先慢慢看,
我先去冰敷眼睛,
寫到哭了一個小時......b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atsnight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