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沒有錯,活在和平的世界,過著安穩的生活,說著不著邊際的幻想,成天跟朋友嬉鬧……這些都沒有錯。

錯就錯在生長在這樣的時代,錯就錯在遇見了戰爭,並不是想恨誰,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未了報仇而去殺另一個人。

我在這個哀傷的時代被迫成長,並且認清人性的可悲……體驗失去,理解心痛……然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

迪安卡˙艾斯曼坐在書桌前,看著發亮的電腦螢幕,向來頑世不恭的臉上有著深沉。

電腦螢幕上面是一個網站,一個專門寫日記跟心情雜記的網站,站主是米莉,按照卡佳里把網址給他的意圖看來,這個米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就是米蕾莉亞˙哈烏,那個讓他嘗盡戀愛酸甜苦辣還常常像個傻瓜的自然人大女生。

今天公事一忙完,他回家連澡都沒洗,邊脫衣服邊上網,看到的網站卻讓他想呻吟。

「可惡……這麼敏感的話題……」大天使號的那些人是不怕那些純種族論者把矛頭指向米莉嗎?!竟然讓她在網路上發表這麼恐怖的東西……

抓起電話,直播好友手機,也不管床頭櫃上的時鐘正指著凌晨三點四十分,而他好友的女友此時正在他好友家。

鏡頭拉遠,這百分之百是個貴族子弟的房間,雖然住的是公宿,但軍情部部長的待遇可不會太差,加以身為艾斯曼家的繼承人,屋內擺設雖然不到奢華的地步,但樣樣高級品,配合主人有些率性又頑皮的個性,裝潢佈置樣樣以舒適為主,又充滿了陽剛氣──由此可知屋主尚沒有一個可以干涉他居家環境的女友。

仔細看看,屋子很少易碎物品,這歸功於屋主的死黨是一發起火來,有著銀色風暴之稱的破壞狂,經過一番物競天擇,能碎能破能壞的,已經全部進了資源回收筒。

電話嘟嚕嚕嚕的響了一陣子,突然傳出半睡半醒的暴躁獅子吼──

「混帳!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啊?三更半夜不睡覺擾人清夢……」被吵醒的低沉女音憤怒的罵著,「自己睡不著去數羊啊,幹嘛拖著別人陪你一起當晚上不睡覺的神經病……」

哇喔!看來他似乎抓到某人的小辮子了。迪安卡無聲的吹著口哨。

「小卡,雖然妳接的是阿斯蘭的手機,但是正好,我有事情找妳。」

「誒?我接阿斯蘭的手機……?」迷惑的聲音,然後是慘叫,根本沒聽見後半段發言,「啊啊──怎麼辦……阿斯蘭……我接到你的電話了……」像小貓一樣委屈的聲音叫著,數秒後,電話易主。

「迪安卡?」阿斯蘭˙薩拉的聲音非常清醒,顯然他讓女友睡覺後,自己還在忙公事。

「喲,阿斯蘭,你的手機怎麼會放在小卡的客房啊?」

「沒有,我的手機放我……該死!」被套出話的男人脫口而出少有的尷尬髒話,迪安卡爆笑。

呵呵呵,這下子他肯定阿斯蘭竟然也是手腳頂快的那一型,明天要去跟伊扎克分享分享。

「迪安卡……」電話那頭的男人放棄掙扎,換成無奈的口吻,「你在凌晨三點……」停下來確定時間,「……三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打電話來找我,不是只為了大笑吧?」

「啊?當然不是,我要找小卡。」收起笑容,迪安卡癱回椅子上,一手抓著電話,一手轉著筆。

「卡佳里?她在睡……迪安卡,你把她吵醒了……」非常懊惱的聲音,迪安卡幾乎可以預見明天阿斯蘭那張臉會有多陰沉。

「吵醒就吵醒,再睡就好了……」

「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才讓她放棄陪我辦公……」低沉的哀怨,阿斯蘭似乎不是很想讓他跟卡佳里講電話。

「阿斯蘭,我有急事,找他,如果你也想聽,換視訊啊!」迪安卡轉回電腦前,準備開視訊。

「不了,你跟她講電話。」阿斯蘭一口回絕。

「小卡的服裝太性感?」他繼續在口頭上虧阿斯蘭,要知道能夠讓阿斯蘭失控的事情太少有了,少有到讓他不把握機會多踩幾腳就對不起自己。

「……迪安卡,把你腦袋裡的畫面給我除掉……卡佳里……」

宣示主權沒宣示完,電話被搶走了。

「迪安卡˙艾斯曼,三更半夜找我什麼事?」似乎清醒了些,卡佳里的聲音聽起來又有活力了。

「我看了妳給我的網站……的主頁,我能知道你們把米莉的安全當什麼嗎?」揉揉眉心,迪安卡在考慮要不要挖起心腹強迫他們開始防衛追蹤這個網站的任何訊號,以確保米莉的安全。

「所以你連內文都沒有看,就這樣撥電話找我發火?」卡佳里似笑非笑的聲音讓他聽起來不太舒服。

「我……」

「不鬧你了,米莉的網站是煌架設的,全程加密,完美防火線,隨時在煌的追蹤掌握中,如果你擔心,我要煌把終端密碼給你,讓你也可以從你那裡加強保護怎麼樣?」卡佳里的聲音也變正經了,「我們當然重視米莉的安全,但這是她的要求,所以我們幫忙,煌對米莉的安全可擔心的,所有文章都是米莉寄給他以後,再由他加密處理上傳,追蹤不到米莉頭上的……這樣你安心了嗎?」

「……我能知道,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嗎?」迪安卡鬆了一口氣,語氣也恢復輕快。

「這個嘛……世界需要一個由人民觀點出發看待兩種種族的新思想;米莉需要一個抒發心情、聽取意見的管道……她也想要為這個時代盡一份心力,所以就這樣,網站誕生了。」

「啊?」迪安卡一怔。

「我可是先跟你把話挑明了說喔,我跟煌是相信你能給米莉幸福才決定把這個網站跟你說的,她的心情比你我所看到的更沉重,你如果擔的起,這個網站能夠告訴你你還有沒有希望,如果擔不起,現在就關上電腦去睡覺吧!」警告的口吻中是一個領導者該有的氣魄,看來她也終於成為一個為了保護重要的人而擔起責任的女人了……

「笑話,我對她什麼時候開過玩笑了?!謝謝妳的網站,我會好好研究的。就醬子,先掰掰啦,妳好好去哄阿斯蘭陪妳睡覺吧,妳不知道他又熬夜了嗎?!」

沒有忘記放冷箭暗算阿斯蘭,迪安卡迅速收線。

轉頭,看著首頁上美麗的夜空圖案,但不時閃過的卻是宇宙戰火閃爍的景色,因為是模擬遠景觀戰,所以飄零的戰火象是煙花一樣美麗炫目,只有身處過戰線的人,才知道其中的殘酷悲哀,正中央的一小區,就寫著剛才看到的那幾個字。

短短幾句話,道出了米莉心中不為人知的一面。

哀傷、無奈、甚至無力憎恨時代……字句中透出的感情很淡,卻像是放棄握緊什麼,只能像無根的浦公英在風風雨雨中飄蕩……

她指出了平民對於戰爭的哀傷心痛,也點出了站場士兵的無奈與疲倦──事實上米莉確實同時兼具兩種身分,她既是學生,又被強迫上了戰場,最後以自己的決心擔起大天使號CIC的身分……

是嗎?米莉……這就是妳的心情嗎?

弱小卻堅強,堅強卻哀傷……她可以嚇得發抖哭泣,轉眼間就流著淚憎恨的持刀想殺他,儘管如此,她卻是全艦上唯一把身為調整者的他當人看、甚至在槍口前挺身保護他的女人……還記得她在他開口嘲諷時是那樣的忿恨,等到真正遇見殺害她男友的阿斯蘭以後,卻寧願一個人躲起來哭也要選擇原諒……他不懂為什麼同樣一個女人可以這麼千變萬化,他甚至可以說自己從來沒有真的看透過她,一個平凡到不能在平凡的少女,或許就是因為她的平凡,所以他對她感到陌生……

「米蕾莉亞……」輕喃著,迪安卡眼底思緒複雜。

他跟她之間若要交往,只怕那重重阻礙不會遜於阿斯蘭,但只要她給他一點鼓勵,要他排除萬難都可以……無奈就無奈在,她似乎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每次看到他的臉色跟看到蟑螂一樣,開口第一句話永遠是「怎麼是你」、「有事嗎」、「幹嘛來」……之類的。

如果她可以稍微對他和顏悅色一點,他或許可以不要這麼挫敗……

放棄嗎?伊扎克這樣問過他,被他當場打了回票,連一秒的猶豫也沒有。

想他風流一世,女人緣超好,在軍校時還被傳說交往過的女人可以聚滿整間會議室……那些女人身材好、容貌佳、家世頂尖……但若他戰死,沒有一個女人像米蕾莉亞一樣悲傷而瘋狂憎恨,更不可能像米蕾莉亞一樣,哀慟卻選擇更痛苦的原諒……當然,她們也不可能在槍口前挺身保護他……

憎恨比原諒要簡單多了,恨可以將傷害轉嫁到他人身上,原諒卻把傷痛堆積在心裡……

她值得自己瘋狂的去愛,真的值得,他是多麼想讓她露出笑容,但似乎每次都只讓她生氣難過,現在想來,他好像還沒有看過米蕾莉亞開懷大笑的樣子,每次看到他,就算她本來在笑,那抹笑容也很快就消失了……

愈想愈沮喪,迪安卡決定先去洗個澡,然後再來研究這個網站。

「看樣子今晚注定熬夜了……」

說著這句有自知之明的話,他絲毫不知道,自己會因為這個網站,而讓心情往返於天堂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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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都是自私膽小的……不用急著否認,因為我也是這樣。

曾經,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會是那麼自私膽小又怕死的人,直到戰爭過後真正有機會省思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才發現這樣的自己好悲哀。

(頭兩句話就讓迪安卡的心緊緊糾了起來,文字中透出的那種無力哀傷讓他好心疼。)

在被捲入戰火前,我們一群朋友中有一個調整者,其餘則是自然人,我們生存在中立的殖民地,種族之分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

甚者,身為調整者的「他」,是個很容易讓人有好感的男孩子,單純的個性,娃娃臉,容易害羞,沒有心機,常常發楞或不知所措,迷糊又溫柔,脾氣好到可以被稱為濫好人的地步……這樣的他,只有在程式設計方面展露卓越的才華──然後被教授以免費勞工的身分抓去幫忙設計程式軟體。

我的男朋友在捉弄他之餘,也常常笑著說,需要好好保護他才可以,因為他一點也不像調整者那樣優秀,反而處處讓人擔心。而被這麼說的人,卻只是紅著臉,露出最最單純的溫柔笑容。

和平的日子,單純的自己,溫柔的戀情……現在想起來卻像是個遙遠的夢境,再怎麼喜歡,也回不去。

……

戰爭爆發了,「他」為了保護我們,參與戰爭;而我們一群學生,也在無奈下被捲入戰火。

不同的是,由於他為了保護我們展露的優秀調整者駕駛能力,被要求擔任駕駛員,而我們只要負責在休息室裡害怕就可以了。

後來,為了不讓他單獨作戰,我們要求為戰事盡一份心力。

CIC,簡單來說就是負責通訊傳話的職位,一開始我以為只要負責送他上戰場就可以了,後來才知道艦橋是真正的體驗戰爭火光殘酷的地方。

一路被扎夫特軍追著猛打,疲倦和恐懼吞噬著我們,我們害怕睡到一半響起的紅色警戒訊號,更害怕清醒著眼看砲火轟炸我們……

我並不知道一開始我所熟悉的自己──那個單純可愛、每天最擔心也只不過是要怎麼打扮好讓男友更喜歡我的自己,是消失在什麼時候,只知道,我們開始疏遠身為調整者的「他」。

大家都累了,所以當他察覺我們對調整者的恐懼排斥而一個人獨自用餐時,沒有人去關心他;當他因為肩負所有人安危而壓力大到夜夜裹著薄毯睡在駕駛艙時,沒有人在意;當他哭喊著自己並不想殺人的時候……我們只慶幸自己又活下來了。

人可以自私到什麼樣的程度?我不知道,但是回想起來,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可悲……覺得我們都好悲哀……

明明為了保護我們雙手染血的是他,我們卻害怕他卓越的能力;明明為了我們重反戰場的是他,我們卻只關心他回來可以擋去多少敵人;明明知道他溫柔善良,卻不關心他因為在戰場上殺人有多痛苦;明明知道他纖細敏感,卻在其他人猜忌他調整者身分的時候選擇沉默……

每個人都只顧的得自己,我也只求我跟我的男朋友能平安……

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想管,一天過一天,只求盡快遇到友軍,擺脫被窮追猛打的命運。

但是面對這種難堪的場面,他卻悶不吭聲的承受,無論自然人友軍嘲笑他說他是調整者中的背叛者,還是他被迫要與兒時好友拔刀相向……那個厭惡戰爭而曾經大聲反抗的他,變得沉默。

……友軍中沒有人感激他的犧牲,一切成為理所當然,一個小女孩送的一朵紙花成為他承受的所有辛苦傷害中唯一的感謝……

這樣的調整者,可怕嗎?

因為殺人而哭泣,因為無法保護而哭泣……只要一個擁抱就讓他感激痛哭,願意拼死捍衛的調整者,真的可怕嗎?

那連一個擁抱與感謝都吝惜給予,卻又接受保護的我們,又算什麼呢?

自然人比較好嗎?

戰爭中有友軍指揮官抓著我逼迫他,戰爭中有友軍指揮官將我們當成棄棋利用……在這些時候挺身而出的,都是已經滿身傷痕的他。

自然人……比較清高了嗎?在戰爭中,我學到了心寒。

誰能告訴我,種族該怎麼分?

我們是自然人,但有調整者願意為了我們做到這種地步,只因為他說我們是他的朋友;我們是自然人,同為自然人的友軍卻想脅迫殺害我們,只因為他們認為我們沒有利用價值……是非對錯,該怎麼分辨?!

……

MIA,作戰中失蹤視為死亡,是我學到的第一個軍用名詞。

同一場戰役中失蹤的有他,也有我的男朋友。

一場火光,前幾分鐘還笑著跟我說是我太愛操心的大男孩,就這樣消失了。

溫柔的他、愛笑的他、堅強又有主見,總是溫柔的對待我的他……在戰場中,瞬間不見了……

一直到事隔三年的今天,我想起那螢幕上浮現……那鮮紅色的MIA都還是會忍不住哭泣。

戰爭的悲哀就在於,戰死的人什麼也沒有了。

我的男友有我幫他哭泣,也只剩我記得為他痛苦悲傷;我那身為調整者的朋友,卻只得到一句「他不在了,接下來有戰爭,我們怎麼辦」……

並不想責怪誰,也沒有資格責怪誰,因為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過這種想法……殘酷卻悲哀的現實處境,取代了他一切的存在價值。

說什麼不恨都是騙人的,但是該恨誰,要怎麼恨,卻是無奈的。

深深體驗到人性與世事反覆無常的我無法單純的憎恨調整者,這樣對於我溫柔的朋友不公平,因為他,我知道調整者中也有很溫柔的人;但若不恨,我無法宣洩內心的強烈哀傷……

我怕,很怕那個學會憎恨的自己。

不該恨、不想恨、不願恨,心卻不受控制。

不敢想、不敢觸碰、不敢靠近……內心深深的傷痕,因為怕自己在痛失所愛的絕望中發狂,我只能哭泣……也只會哭泣……

面對死亡與命運,在戰爭面前,每個人都是失敗者。

……

噹噹噹!

鬧鐘驚醒了看得入神的迪安卡,讓他反射性跳了起來。

「七點半?!」確認時間後,才發現他光看不到三分之一的內容就花了三個多小時。

這網站上每一篇的篇幅都不長,但是卻有二十來篇,看到現在他也只看了七篇多一點……

是感觸太多,心情跟著沉悶的關係吧……

因為身為親身經歷過的當事人,身為軍人卻在戰場接觸到自我意識,以自己的意志決定脫離扎夫特而以第三方勢力的身分介入戰爭,並且阻止戰爭的一員,他能夠感受到米蕾莉亞沒有寫出的哀傷。

這內容可不得了啊……雖然避過了很多敏感內容,純粹以自己的觀點角度描寫內心思想,文筆也不是很流暢,單純就只是一個平凡人寫的心情,但那種深沉的心痛無奈和自我厭惡卻讓人感覺到沉重無比……

他敢保證阿斯蘭會討厭這個內容,因為誰也沒想過煌˙大和在大天使號的處境有這麼悲慘,比阿斯蘭那時被他跟伊扎克欺負還慘,雖說米莉是在極度厭惡自己的情緒下寫的,這種描述難免要打點折,但就算是打折,也已經有他受的了……

迪安卡覺得心情很差,他好想就這樣衝到米莉身邊去找她,但是他更怕自己會傷害到她。

他還沒揣摩出米莉到底真正的心情是怎麼樣,如果米莉其實還厭惡著身為扎夫特軍的他,那他的出現只是帶給她傷害。

「可惡……」抓起電話,他決定今天罷工,「喂,是我,亞西米安,我今天不過去了,另外有事,有事情打電話通知我,其他的照例就可以了。」

三言兩語交代完,迪安卡沖了杯咖啡回來,繼續坐到電腦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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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過,真的恨過,但憎恨的對象不是殺了我男友的駕駛員,而是一個跟我們年紀相仿的扎夫特軍人,一個穿著鮮紅色駕駛服的戰俘。

血一般的顏色,刺眼又驚恐。

不得不承認,在那一連串的戰爭中,扎夫特軍已經成為眾人心中的夢魘,看到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害怕。

但我分不清楚我害怕的是他,那個可能殺了我男友的他,還是怕自己,那個心底瘋狂著憎恨的自己……

第一次握緊刀,第一次揮刀想殺人,第一次口出惡言的說「為什麼像他這種人還可以活在這裡」……在就同學的指責聲中,我才發現自己變得好可怕。

明明他的血跟我們一樣是紅色的,明明就……不想變得醜陋憎恨……

不是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的否認。

不是這樣的!虛弱的聲音大聲卻無法理直氣壯。

因為我說出曾經傷害我溫柔好友的話了,曾經覺得那樣說好殘酷、好絕情的我……終於變成其中的一份子……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一如我們雖然只是學生,但一穿上軍服,就喪失了害怕想逃的資格……穿著血紅駕駛服的這個人……也是一樣的……

我可以憎恨時代的不公平,奪走了我最重要的人,但我不能憎恨一個軍人……儘管他說的話很傷人……

……

「不是這樣的……米莉……」迪安卡難受的瞪著螢幕,他知道自己說錯話刺激過米莉,卻不明白自己害米莉在那瞬間承受這麼多情緒煎熬。

那是第一次清楚面對一個人的憎恨,一直以來覺得像遊戲的戰爭變得清晰,他到那時才知道,自己擊落的每一架MA或MS,都在這樣被人憎恨著。

哭紅的眼,流著淚的哀傷臉龐,細碎著啜泣,從喉嚨身處發出的哀傷低鳴,細弱的身子卻爆發強烈的力道,前一秒還膽小發抖的女孩,揮舞的刀光撲上來要殺了他,只因為他汙辱了死去的愛人。

憎恨像繩索,勒得他幾乎窒息;尖銳的話語像刀,刺入他自以為是的心;哭泣的淚抹去他身為扎夫特軍人的榮耀,殺敵的數目從戰績變成罪孽記載……頭上的傷口雖然流血卻不打緊,可是看著地上哭喊的她,真的有一瞬間──他認為自己罪該萬死。

他不記得自己擊落過多少個駕駛員,打沉過幾艘軍艦,但沒有上千也有上百,換言之,憎恨他的人也成百上千……原本只是想要保護扎夫特,不……甚至只是單純的覺得簡單所以從軍的他,第一次經歷戰爭真正殘酷的面貌。

大天使號的人殺了尼可,所以他對他們冷嘲熱諷,雖然他因為怕死而投降,但也不想讓他們好過,因為他們殺了他的戰友……

可是看著跟自己年紀相近的女孩哭著揮舞銀刃要殺了他,他才發現自己有什麼資格去責怪他人。

大天使號的人殺了尼可,他們也殺了大天使號的駕駛員;他們不能原諒大天使號,大天使號又何嘗不恨他們……

就算是服從軍令,一路從宇宙追殺他們到地球……說難聽了根本是他們自己送上門,戰死也不能怪追擊對象……

殺人與被殺,這就是戰爭,每個人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他們又有什麼資格去憎恨彼此?

嘆了口氣,喝著冷掉的咖啡,迪安卡移動滑鼠游標,繼續點擊下一篇──

……

一直以為已經死去的好友,活著回來了,臉上有著在開戰後幾乎未曾看見過的微笑,但他溫柔眼瞳深處卻盈滿哀傷。

曾經遠離戰場的他,為了祈求和平的信念而回來。

事實上,他的回來超出我們的預期,至於他重反戰場的理由,也是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為了保護我們,他認為自己也已經扣下板機殺過人,就該為和平盡一份心,而沒有資格享受安逸。

聽到他這麼說,只覺得他太過溫柔,溫柔到原諒了我們每一個人曾經對他的不公平,溫柔到對自己非常不寬恕。

同時,我見到了那個殺了我男友的駕駛員,或許是命運捉弄人,他竟然是我好友的兒時摯友……

恍惚間,我只聽見好友溫柔痛苦的聲音。

他說,我殺了你的同伴,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你殺了我朋友,但你也不認識他,也不是故意要這麼做的……

簡單無奈的話語,道盡了戰爭的悲哀,曾經是好友的兩人,背負著另外的血債,拔刀相向,誓言殺了對方。

到底是人錯了,還是時代錯了?

為什麼我的男友非死不可?為什麼曾經的好友非得朝對方開槍……

為什麼注定有無數的跟我一樣的人,要因為戰爭而哭泣?

不懂,就是不懂,但沒有多餘的時間讓我思考,戰爭又展開了。

這一次,為了保衛祖國,為了阻止戰爭,我又回到了只會製造悲傷回憶的戰場。

……

我的身邊總是有很多優秀的人,他們之中有調整者、有自然人……為了同樣的信念以及目標努力著,沒有種族的區別仇恨。

跟著他們,所看到的世界不再只侷限於自己的哀傷,也沒有時間哀傷。

你殺了別人的孩子,他的父母終生恨你──為了戰爭,有多少父母將年輕的孩子送上戰場,然後墓園裡一個個墓碑,都跟我男友的墳墓一樣,只有衣服,沒有熟悉的笑容。

你殺了別人的丈夫,他的妻子終生恨你──為了戰爭,多少人流淚卻盼不回摯愛的人。

你殺了別人的父母,他們的孩子終生恨你──看著一張張該是童真歡笑的小臉流露刺骨的恨意,年幼稚嫩的嗓音吐出仇恨,若這是戰爭帶來的,為什麼要有戰爭?

因為失去,所以要報復?造成更多跟自己擁有相同傷痛的人,心底的傷痕就真的能平復了嗎?

因為理想,所以要開戰?死去的人、悲傷的人,當理想世界真的到來,傷痛就消失了嗎?

別說是為了保護,別說是復仇,不要打著大義的名號,戰爭中,哭泣的永遠是承受失去的人。

殺戮就是殺戮,有人因此悲傷是不爭的事實。

……

想恨,恨誰呢?

送心愛的人上戰場的是我,我在通訊中只叮嚀他小心,而沒有要他別去,這注定讓我後悔一輩子。

想恨,恨誰呢?

戰後,看著在我面前歉疚哀傷的壓低頭顱,躬身道歉的少年,我該怪他嗎?責怪同樣在戰爭中失去一切的他?

想恨,恨誰呢?

同樣自責的好友總是悲傷微笑,卻夜夜因為他的無力保護而驚醒。

想恨……無法恨……

哪一個人在戰爭中不流淚、不心痛?

哪一個人在戰爭中沒有失去、沒有哀傷?

死去的人看不到和平,活著的人見證和平卻無法享受和平,戰爭帶來的悲哀,永遠無法磨滅……

……

喀啦!開門聲!

迪安卡於沉思中驚醒,碩長的身軀從椅子上彈起來,閃到房門邊,摸出暗格的手槍。

誰?來暗殺他這軍情部部長的嗎?

「KUSO!迪安卡!你一整天都不開燈的嗎?!」

熟悉的咆哮讓迪安卡放下手槍,笑了。

「伊扎克?怎麼有空過來?」他打開房間的燈,招呼道。

被詢問的人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快步從外廳繞過來,銳利的藍瞳先在他身上繞了一圈,才環顧他臥房。

「搞什麼?沒上班在家裡鬼混?」不滿的怒火中也只有真正熟識的人才會察覺到的關心。

「……卡佳里給了我一個網站,我在看米莉的心情雜記,覺得很悶,就沒去上班了。」迪安卡笑笑,沒有等伊扎克爆出怒吼,自己先到廚房沖泡兩杯熱咖啡,然後轉回房間,不意外的看到伊扎克佇立在電腦面前。

微笑,他沒有出聲,反而自顧自的將咖啡放到房內的矮桌上,翻出伊扎克帶來的點心──他這好友總是有著跟外表和個性不相容的體貼舉動──自己吃了起來。

好餓……一看時鐘才發現,都晚上六點了,他一整天沒吃飯啊啊……

僵在電腦前的伊扎克輕哼一聲,沒有脫口出口頭禪的漫罵,只是凝著臉坐到迪安卡對面,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何必自找罪受看這種讓人心情難過的東西……」

「……有時候需要用來提醒自己什麼才是真正的戰爭不是嗎?!」

他們能懂,所以每次看到新兵嘻皮笑臉就覺得很刺眼,一想到自己曾經也是那樣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心就很沉重;所以每次看到那些高官不在意的為了自我利益輕言戰爭,就覺得悲哀。

為此,他們才決定努力往上爬的。

阿斯蘭決定當國防部長,因為這樣可以掌有一定的兵權,嚴控開不開戰的可能。

伊扎克強迫自己收斂脾氣,進入了最高評議會,憑著他當軍人時的強悍鐵腕作風,在議會上有著不小的影響力,搭配拉克絲遠端運作的克萊因派的勢力,小心翼翼的控制最高評議會的決策動向。

他則接任軍情部部長,暗中確保是否有有心人士意圖引起戰爭,嚴密控制任何可能導致戰爭的火苗,並且以這個情報系統關心同伴好友的安全,畢竟從政以後勾心鬥角,被人暗算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也因此,阿斯蘭˙薩拉、伊扎克˙焦耳,以及他,迪安卡˙艾斯曼,成為殖民地政壇中牢不可分的鐵三角──互相配合,卻也互相牽制,他們在與好友合作的同時,也小心注意彼此的行為有沒有走偏或過火的地方。

別人眼中只看到他們在戰爭中崛起,爾後在政界大放異彩,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是手染鮮血的他們該負起的責任,就算每一天都過的戰戰兢兢,也不能開口說累。

兩個人沉默著,同時回想起戰場的砲火聲跟爆炸的機體。

過了一陣子,迪安卡才提起精神開口到:

「你不是應該在加班嗎?怎麼跑過來了?」

「……囉唆!」

看著伊扎克撇過頭不想理他的表情,迪安卡控制不住的露出笑容。

哎哎,還是伊扎克好,擔心他所以特別跑過來,還帶了點心呢!

「KUSO!迪安卡,你笑得那麼噁心做什麼?!」不好意思的用怒吼取代害羞,伊扎克叫罵著。

「我哪有,我這是感動啊……啊啊,別丟那個!」趕忙搶下相框,迪安卡鬆了一口氣,「米莉這張照片可是我拜託阿斯蘭跟煌要的,唯一一張啊!」嚇死人了。

「哼!」他也知道,所以一拿起來才發現不對,放下又太丟臉,只好擺著姿勢等迪安卡來搶了。

「好好好,我不笑。」聳肩,先把相框收到抽屜,迪安卡這才放心的朝伊扎克露出一口白牙。

「笑什麼?無聊啊!」不正經!白了迪安卡一眼,伊扎克拍拍衣服,準備走人。

「誒?要走啦?」

「嗯。」

「會不會太快?」進門不到十五分鐘,講不到十句話……

「我只是來看你死了沒有,沒死我留著幹嗎?」沒好氣的道,伊扎克順手把假單遞給迪安卡,「自己處理!」

迪安卡帥氣的以夾住假單的兩根手指在眉角一劃,表示自己知道了。

這是伊扎克的關心,他懂的。

三分鐘後,送走伊扎克的迪安卡決定先去洗個澡,再捧著泡麵回來看下去。

要不要連明天都順便一起請假呢?他考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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