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堆

那一晚，他是蓋著薄毯倚著她的肩，睡在沙發上的。



但當次日早晨，瑪琉來查看時，他正面無表情的側臉觀看窗外，而坐著讓他靠了一夜的拉克絲，則躺在沙發上，枕著他的腿，安心入睡。



對想端早餐給他的瑪琉搖頭，他不想吵醒顯然看顧自己一晚的女人，等到起居室又只剩他們兩人後，低頭凝視她蒼白的臉龐與眼眶周圍的青影，還有白皙手臂上的烏青指痕。



無聲嘆氣，默默替她揉散瘀血，用身體擋去窗外的早晨陽光。



幾次有人在門口徘徊，又像是不想打擾他們一樣的離開，直到一抹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邊。



「爸爸？」希莉亞圓滾滾的大眼睛好奇又純真。



「過來。」



一把抱起女兒，把她放在身旁另一側的沙發上。



「別吵到她。」低聲吩咐，任憑小希莉亞熟練又習慣的抓起他的長髮，開始編起一條條辮子。



等拉克絲自然睡醒時，已經差不多是午後了。



「媽媽，早安。」希莉亞馬上想往她身上爬，立刻被他一手撈住。



「是午安。」也許他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但在教育孩子這方面，該糾正的他永遠沒吝惜過口舌。



「午安？」這個年紀的小孩求學心很旺盛。



「午安。」他肯定。



「午安……」反射性回答女兒的問候，拉克絲愣了愣，恢復清醒後，趕忙撐起身，看著他，幾秒後才露出笑容。



「謝謝你，腿麻了吧？」



「不會，睡醒的話，就準備吃下午茶了。」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依然是面無表情，不過似乎少了那股尖銳的防備，繃緊的肩也放鬆了，眼底的冷靜包含了淡淡的關心。



她欣喜的發現那細微的轉變，天藍色的眼睛毫不掩飾那份被關心的欣喜。



「啊……那我先回去換衣服。」雖然是在卡佳里家，但是和平歌姬的身分真的不適合穿著睡衣到處走。



「我先帶她去餐廳。」一把抱起希莉亞，他沒有像以往那樣馬上邁開雙腿走人，而是等她跟上後，才用配合她的步調慢慢走出起居室。



……



……



「表情不錯喔，小子。」才踏入客廳，沃爾菲德看了他半天，笑著送上一杯剛沖泡好的「特調」咖啡。



「是嗎？」表情不錯？



把希莉亞放在自己腿上，拿了蛋糕給她，自己端起咖啡，入口的香醇讓他一怔。



「如何？我這次多加了一點曼特寧，上回用藍山酸味太重了點。」沃爾菲德很認真的詢問。



「不錯。」怎麼說……雖然跟外面賣或自己煮的感覺好像也沒差到哪裡去，但就是有種很懷念的味道……



現在想起來，因為一直無法放下戒心，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喝眼前的男人煮的咖啡？



「好喝就好，那隻老鷹喝醉了，現在還在那裡裝死呢！」咧出笑容，沃爾菲德嘲笑某個刻意想灌醉煌，結果連同自己一起頭昏眼花宿醉的人。



「呿，誰像你一樣，喝個酒還不乾脆……小兄弟，你怎麼樣？頭會昏嗎？」癱在沙發上的穆沒好氣的回嘴，轉頭卻問起另一個比他先倒的人。



「沒有。」也許昨晚是有點睡意，但他不排除自己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那時的狀況，所以乾脆借勢睡了的可能。



「真沒天理，最強的調整者連酒量都好嗎？」頭痛欲裂的嘀咕，穆把頭放回讓自己舒服一點的位置。



他稍微瞇眼，然後發現自己竟然不怎麼在意穆那聲太過率直自然的「最強的調整者」，沒有任何歧視或惡意，而是簡單陳述事實……也許還包含著開玩笑……



「為什麼宿醉還堅持躺這裡吹風？」語氣有些僵硬，他確實不太明白這兩個年齡和個性不成正比的男人的想法。



如果說他是超越正常的怪物，他們兩個也是偏離標準值的異類了。



慵懶閉上的藍眼珠又睜開了，穆沒好氣的瞪他。



「你當我不想抱老婆睡覺嗎？如果不是昨晚……今天早上凌晨答應你說要一起吃下午茶，鬼才理你……該死，老虎，給我杯咖啡，頭痛死了。」



答應他？什麼時候？！



迷惑的看著穆抓起咖啡狂灌，然後沃爾菲德開始調侃他根本不懂咖啡的藝術……忽然，他會意過來了。



沒有人答應什麼，是因為擔心他，所以他們才待在這裡……



有點彆扭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感覺，黯紫色的眼睛直直的打量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將他們當作完全不存在的視而不見。



希莉亞也注意到了他的態度轉變，笑嘻嘻的抓著他的頭髮唱歌，坐在他腿上扭來扭去。



「坐好，小心跌倒。」他在她第五次差點跌到地上後開口，不知道為什麼這小丫頭在拉克絲身邊就那麼乖，到自己身旁就開始像個過動兒。



怎麼，難道拉克絲比他可怕不成？！



很可悲的，也許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他非常可怕，只有懷裡這小丫頭毫不把他的冷臉與殺氣看在眼裡，她會怕他討厭她，但在他不討厭她的時候，她都快樂的過分，他若真的翻臉，被嚇到的女娃就委屈又無辜的哭著撒嬌，等他不忍心的再把她抱起來，惡性循環又開始了。



惟小人女子難養也，根本寵不得的，一寵就翻天了！



嘀咕歸嘀咕，精緻的下午茶點心切成小塊就往女兒嘴中餵，一塊塊大小相同、溫度適中的美食以規律的速度送進那張哼著歌的小嘴，換來幾聲咯咯嬌笑。



「你還寵她？再寵她都要被你養成胖兔子了。」穆那壺不開提那壺，他口中的「兔子爹」馬上送上兩記陰森森的寒冰眼。



「別瞪他，你自己說你每天讓希莉亞用雙腿走路的時間有多少？」沃爾菲德幫腔，「哪次看到不是你抱著她走來走去，唯一例外就是把她抱在腿上吃點心的時候，還每口一口大小，自動送到家。」



「……」無法反駁。



低頭看著同樣正仰頭看自己，露出一臉甜笑的希莉亞，他只能嘆氣。可是或許這對他而言已經跟觀賞藍天發呆的舉動差不多了，都是下意識的本能，不需要思考，可以很輕鬆的完成，對大腦的負擔也比較輕，所以他做的非常順手。



用手指刮刮希莉亞的鼻子，他沒好氣的道：



「懶丫頭，連吃飯都不肯自己動手？」



聞言，希莉亞眨著大眼睛，伸手抓起餅乾，掛著諂媚的笑容遞到他唇邊。



「爸爸吃。」好討好的嬌嫩撒嬌。



被她這麼一說，他還能怎麼辦？！無奈的放棄掙扎，自動忽略掉旁邊的竊笑。



等拉克絲和瑪琉從廚房端來特地熬煮的醒酒湯，他跟穆分別喝了兩碗，才開始或多或少以了交談。



原本悠閒的話題，在時間流逝中，慢慢牽扯到現實的嚴苛環境。



「也就是說，委託人要求在兩個月後的和平會議前解決掉拉克絲？」



「是的，」咬著英式千層派，他回想當初塔力是怎麼跟自己說的，「雖然不知道要殺卡佳里的是誰，但以時間估計，下來這兩個月應該也是顛峰期。」



「但是這兩個月也是她們兩人要出席最多公開場合的時間啊。」為了那場和平會議，身為主導人的拉克絲與卡佳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出席公開場合的，光是排演、協調、剪綵儀式……就不下三十場。



「嗯哼。」哼了一聲，他繼續補充，「卡佳里每天上下班是很好的狙擊路徑，例行視察、出訪、會議、記者會也都很好利用。」身為一個頂尖殺手，他足足可以列出近百個暗殺途徑與方法。



雙手敲打鍵盤，一筆筆情報從眼前跑過，他猶豫了一下，最後終於敲下幾個鍵。



「煌？」一直注意他的拉克絲因為螢幕上的幾個字關心的輕叫。



她上了點淡妝，為了掩飾蒼白的臉色與哭到浮腫的眼眶……看著她，他雖然不習慣，還是開口解釋。



「我在情報網放話，有誰能提供那個委託人的身分給我，就給他一千萬，順便放出消息，妳跟卡佳里是由『喋煞』在看顧。」



他拿自己的頭銜來保人？！眾人錯愕的看著他，似乎都沒有想過他會這麼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似乎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他皺眉，又把目光放到電腦螢幕上。



「我的敵人沒有一個可以活超過七天，有這層保障，敢動手的會少很多，再把委託者給幹掉，沒了人付錢，到底還會有幾個人動手……不過要在兩個月內完成，時間有點趕。」



喋煞……雖然他對這個殺手界擅自幫他取的外號沒什麼感覺，但是必要時拿來用一下也沒差。



「當然，用這個染滿鮮血的頭銜保護兩個致力和平的女人是諷刺了點……」但先想怎麼保命比較重要。



想說的話沒說完，穆先砸來一個抱枕，沃爾菲德丟了咖啡罐，拉克絲則放手讓哈囉到他頭上彈了兩下。



猛然遭受這種「攻擊」，他揮開抱枕，接住咖啡罐，剩下的哈囉無法阻攔，只能任由粉紅色的圓球「達點得分」，歡樂的閃著紅眼睛跳回拉克絲手中。



「做什麼……」低吼，吼得不爽卻沒什麼火藥味，尤其在希莉亞高興拍手，似乎以為他們在玩鬧的露出可愛的笑容以後，那最後一點火氣也沒了。



「還說呢！你怎麼老愛鑽牛角尖，所謂的分工合作就是指你負責少根筋，阿斯蘭負責勞碌命；你負責思緒簡單，阿斯蘭負責鑽牛角尖；你負責賴床，阿斯蘭負責叫你起床；你負責挑食，阿斯蘭負責把你不吃的食物吃掉……」穆指著他的鼻子說了半天，說到身旁眾人忍俊不住笑場，他滿臉啼笑皆非，才轉回正題，「既然昨晚都跟你講了這麼多，你又何必把自己看輕了？染血又怎麼樣，我們從戰場上下來的哪個人手上不染血？這是為了保護，哪來的諷刺？雖然這樣說公主小姐會生氣，但是……鑽牛角尖是阿斯蘭的工作，你別搶他飯碗啊。」



這話用意是好，只是怎麼聽怎麼彆扭。



「聽起來我以前還真糟糕……」專門負責吃喝睡……勞苦全丟給阿斯蘭去扛了？



無奈的喃喃自語讓他們聽了個清楚，一時間客廳內全是善意的笑聲。



看著他們的笑容，他有些困惑與不習慣。



被科學設定的高傲個性讓他無法接受一絲忤逆，腦中很多訊號都告訴他說不該接受這些劣等人種的玩笑，因為他是高人一等的最優秀的調整者……去他的高人一等，他唯一高人一等的就是他是高人一等的怪物！



這些人不管是自然人或調整者都不會是該被瞧不起的劣等人種，因為他們用性命相信他，其中甚至有他的女兒……



不著痕跡的甩去腦中的怪異思想，轉而感受無法用知識言語解答的心情，沒多久就感受到另一種陌生的感情告訴他，他不討厭他們這種取笑，甚至可以說……他喜歡他們的笑容，即使被糗的是自己……



不自在的端起咖啡喝，用咖啡杯隱藏自己的表情，只有拉克絲隱約注意到他不動聲色的舉止下，耳根有些微紅。



「什麼事情笑那麼高興？」



推門進來的是才回家的卡佳里和阿斯蘭，他還沒轉頭，背上就感覺到一股衝擊。



「好點了嗎？頭還痛嗎？」隨手將公事包丟到一邊，卡佳里關心的問。



如果不是今天要上班，她多想確認過煌沒事再出門。



「嗯。」他已經放棄要卡佳里別隨便撲他了，因為根本講不通！



接著，為了開會幾乎整天沒進食的卡佳里被拉克絲拉到她身邊去吃點心了。



而一夜沒睡的阿斯蘭面色有些疲倦，坐到煌身旁，清醒的綠瞳專心打量電腦內容。



「煌，這很冒險喔。」



「我知道，所以我要離開幾天增加說服度。」先去肅清幾個殺手傭兵團體，接下來就好辦了。



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說話時總不由自主的壓低嗓音，因為不希望拉克絲她們聽見。



聽他這麼說，阿斯蘭皺眉，想說什麼，最後還是閉上嘴。



昨晚的對話讓他們都發現自己的態度應該改變，不只是他的問題，他們太執著要求他像以前的煌也是問題所在，他什麼都不說，他們也拒絕打從心底接受現在某部份的他……這個相處方式該改變，不能再這麼下去……他絕對不會再傷害這個摯友……



側眼看他，隱約察覺到他未說出口的話，再回想起穆剛才說的話，他有些好笑的扯扯唇角：



「我會節制，你少瞎操心了。」只把確實有關者殺光就好。



把咖啡杯塞到阿斯蘭手中，外加兩盤點心，既然卡佳里忙到沒時間吃東西，就別期望阿斯蘭有時間喝水！面對他強勢的態度，阿斯蘭苦笑著將餅乾塞就嘴裡，強迫根本沒有食慾的胃消化這些食物。



精銳的眼神掃過室內眾人，最後化為堅定。



他要保護他們……如果說過往的他因為沒有這些力量而導致了錯誤的現在，那麼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利用這錯誤的力量，想辦法別再讓他們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