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堆

「阿斯蘭，煌˙大和喜歡卡佳里˙由拉˙阿斯哈嗎？」



書房內，忽然憑空多出一個問句。



規律敲打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下，像是訝異他的問題似的，另一頭辦公桌電腦後的男人發出了困惑的單音。



「誒？」



基於沃爾菲德口中「要讓他接受人類就要先讓他習慣跟人相處」的這個馴服流浪狗論調，他們很少讓煌一個人獨處，除非他煩到受不了，獨自躲到健身房把自己關起來，其他時間或多或少都有人陪在他身旁。



一開始，他渾身瀰漫著刺人的冰冷氣息，時間久了，也慢慢的隨著他們去了……甚至偶爾會主動找了個有人的地方待著。



多數時間，他找他是因為半夜睡不著，但這個情形在他跟拉克絲母女同寢後，就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固定有兩個小時左右會待在他的書房內，時間差不多了就走人，也不知道把他這裡當成什麼了……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樣端著一杯咖啡坐在書房另一頭的沙發上看著隨手從書架抽出來的書，接著又不知道從哪裡搬來了他新組裝的電腦，然後……就是他剛剛的話了。



「當然，他們感情很好。」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但也習慣了他老是彆扭的說著「煌˙大和他」怎樣怎樣的這種說法。



「那麼，你最好回奧普把卡佳里˙由拉˙阿斯哈鎖進你的『正義』裡頭。」刻意加重語氣，雙眼盯著電腦螢幕，俐落的敲打幾個鍵，他把電腦轉了一百八十度，讓阿斯蘭可以看見他正在瀏覽的頁面。



阿斯蘭瞇起眼，皺眉走到他面前，彎身查看頁面內容──



出價一億懸賞卡佳里˙由拉˙阿斯哈的性命。



腥紅色的斗大幾個字漂浮在網頁開頭置頂的方格內。



……



好個清楚明瞭又簡單的公告。



「這是什麼？」阿斯蘭的聲音裡有著明顯的怒氣與緊繃感。



「殺手網站的接單首頁。」他老實回答。



「……真的？」



「我好歹幹這行幹了三年。」他看著阿斯蘭，後者迅速直起背脊，抓了電話就開始口氣嚴厲急促的跟電話那頭開始溝通。



他其實是個很容易緊張又認真焦急的個性啊……



「我等等就搭穿梭機回奧普，你這邊沒問題嗎？」掛上電話，阿斯蘭表達自己的決定，但說到最後，又繞回他身上了。



這不能怪阿斯蘭小題大作，因為自從在上次的槍擊中得知委託人放棄他這個委託，轉而改成出價懸賞，所以有無數的亡命之徒開始想要拉克絲的性命後，他失控的次數愈來愈多了。



最明顯的一次就是，拉克絲被飛濺的玻璃劃傷手臂，傷口如髮細，只流出一滴滴血，他卻瞳孔收縮，像是看到什麼讓人恐懼的東西一樣，一改經拉克絲要求後不傷人性命的作法，將殺手盡數殲滅。



回到屋裡，瞪著拉克絲的傷口，忽然跪在地上雙手環住身體，不停的冒冷汗與囈語，聽不進去他們說的任何話，就連希莉亞的撒嬌擁抱都沒有用，直到兩個小時後他才恢復過來。



然後，他再也不曾手下留情，總是忽然從宅邸消失，過陣子又冒出來。



他們沒問，他也沒說，但誰都知道，他殲滅了每一個出沒在附近的殺手。



說真的，這樣讓他們有種所有努力又回到原點的感覺，但旋即發現……他對他們的態度卻變得更加縱容，還多了抹小心，彆扭又小心翼翼的……確定他們沒有一個人會受傷……就連他一直不喜歡的沃爾菲德，都曾經幾次在槍戰後被他用掃描機似的目光打量好幾次，確認身上沒有多出任何不該存在的血口子。



……



看著阿斯蘭憂慮的眼瞳，他白了他一眼。



「我的狀況絕對比你好。」頂著最強的調整者之名，除非他自己找死，不然想幹掉他恐怕得開出架MS砲轟整個區域。



「攻擊力不表示一切。」阿斯蘭嘆息，卻沒有多說什麼。



因為，他確實必須趕回奧普……等等。



「煌，還有個辦法……」



「啊？」瞪著阿斯蘭忽然抓住自己的手，他皺眉，不是很喜歡這樣的觸碰，但是翡翠一般的眼瞳閃爍的情感讓他放棄了揮開那雙手的打算。



「你們跟我去奧普，剛好卡佳里也想見你。」



「……」這是什麼天方夜譚？！



他還在詫異理智派的阿斯蘭會講出這種話，阿斯蘭就已經走出書房，去通知其他人了。



一點也不好！



那個金髮女人一定很囉唆！一個禮拜一次聽她碎碎唸一遍外加看她抹眼淚就已經夠煩了，他才不要每天跟那女人面對面……



他站起身，沉著一張臉往外走，正打算表示自己的反對，希莉亞就已經朝他撲了過來──



「爸爸，我們要去看姑姑嗎？」



「……」可惡……



逐漸開始在乎以後……就是每每被氣到爆炸嗎？！



抱住女兒，瞪著滿臉無辜的阿斯蘭與笑意吟吟的拉克絲，再轉頭瞪著那個好整以暇在喝咖啡的中年男子，他滿臉陰沉得活像剛被倒了會。



「爸爸不高興？」小女孩興奮的聲音降了下來。



「……沒有，去看姑姑……」到時候他失手折了誰的脖子就別怪他……



……



這樣真的不要緊嗎？注意到他的臉色，阿斯蘭詢問的看向拉克絲。



不要緊，他會喜歡卡佳里的，而且……



「啊啦，煌，正好我們也可以離開殖民地等風波平息一點再說，和平會議的期間近了，事情愈鬧愈大對事態影響不太好。」拉克絲溫柔的搬出她的理由，「而且，我不希望希莉亞一直待在危機四伏的環境裡面。」



……



……



「妳真的以為，奧普那裡就平靜了嗎？」他無可奈何的道，口氣很是嘲諷。



雖然知道她只是勉強找藉口，可是看著她，其他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明明只要一句「要去你們去」就可以讓他們都留下來了……



瞪著拉克絲的微笑，他語帶不善的做最後抵抗：



「讓她離我遠一點！」



@@@@@@@@@



那個人就是她記憶中總是溫柔微笑的少年嗎？



有一瞬間，卡佳里真的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身穿黑色短風衣，裡頭搭著一件白色襯衫，從敞開的領口可以看見黑色背心與，一條銀色項鍊，配上黑長褲、軍靴……整個人的氣質根本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溫柔堅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危險與野性。



沒有綁起的棕色長髮飄揚，配上冷酷的表情，眼神高傲犀利，看起來簡直像是……染血的墮天使！



可是，那些都沒有那張記憶中的臉孔來得吸引她的目光。



上前幾步，琥珀金的雙眸閃爍著某種可疑的光芒，才走到一半，就開始危險的瞇起眼。



他也看見她了，事實上，親眼所見，才發現她比在視訊中看起來瘦弱。



不過，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某種本能的忐忑警戒……



視線中，她走了一步、兩步……從第五步開始加速……就知道！



直覺的退了一步，才想閃身躲避那個過分熱情的舉動，背脊的寒毛卻竪直了。



敵人──在哪裡？！



目光在四周迅速環繞一圈，最後停在機場大廳圍觀人潮中的某一點。



一個上班族打扮的男人，從公事包裡掏出一把滅音槍……



「嘖！」拋下行李，從腰後拔出剛剛才從旅行箱特製暗層中取出的違禁品──改造手槍，槍口迅速指向卡佳里身後的某一點。



「煌？」他的動作引起身旁眾人的注意，阿斯蘭驚愕的低喚。



他們誰也沒想過他會對卡佳里掏槍。



但幾乎立即的，阿斯蘭就發現他的目標根本不是已經接近他三步距離的姐姐，而是……



「卡佳里，趴下！」



心急的警告和槍聲同時響起，卡佳里的身體猛然一頓，愕然的來回看著阿斯蘭和手中還拿著槍的煌，最後僵硬轉頭。



身後，一個男人從人群中倒地，一把手槍在大廳的地面滑動，所有護衛迅速圍了上來。



他默默的收起槍，心底在盤算的是，該怎麼解釋自己能夠通過海關帶進如此火力強大的改造手槍，因為他在離開克萊因家前，才在阿斯蘭的叮嚀中答應把槍榴在殖民地的……



這一分神，整個人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砰一聲的狠狠著地──地球引力作用。



他花了兩秒鐘才意識到，卡佳里不顧自己剛才的驚險局面，繼續非常堅持的……撲倒他！



而他，號稱最強調整者，大名鼎鼎的喋煞，竟然因為一時失神而被女人撲倒……



壓在身上的女體瞬間引發了他的怒火，他絕對、非常、沒有理由的討厭女人貼著他！



「妳……」隱含怒火的沙啞嗓音才吐出一個字，剩下的就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



一滴滴的淚水滴到他臉上，扯著他的領子，整個人幾乎可以說是坐在他身上的女人用不知道是想哭想笑還是想生氣的複雜表情看著他，淚水就這樣不斷的從琥珀金的眼瞳中掉出來，落在他臉頰與頸間。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明白的表示出對於「煌˙大和」的感情，胸口開始不規律跳動的心臟讓他暫時忘了怒氣，愣愣的看著她。



她還在哭，但是罵什麼他聽不清楚，腦袋有些昏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被撞倒時在地磚撞的……



砰砰……又是反覆的心跳聲，還有模糊的悲慟哀鳴……金髮混雜著鮮血飄散──



不、不對！



阻止……這次他阻止了……他救到她了……



旁觀的阿斯蘭跟拉克絲先後注意到他的恍惚與眼中的難受，連忙拉起卡佳里。



「卡佳里，妳先起來，不是跟妳說過現在的煌不能抱嗎？」阿斯蘭無奈的道，「都跟妳說別來接機了，有多危險……」



他當真捏了把冷汗，跟達哥斯塔兩個人隨時準備看情況不對就衝上來阻止，幸好煌剛才莫名奇妙的呆愣住了。



「什麼嘛，我當然要來接機啊……」卡佳里抱怨的看著阿斯蘭，卻沒有反抗他拉開自己的舉動。



「煌？」拉克絲蹲了下來，牽著希莉亞，讓希莉亞摸摸他的臉。



柔軟的觸感和體溫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來，他困惑的看著希莉亞與拉克絲，竟然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爸爸，痛痛嗎？」希莉亞關心的抱住他。



「……不，沒有痛。」他剛剛竟然失神了？



下意識的抱起希莉亞，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然後抓著拉克絲的上臂把她拉起來。



恢復淡漠的目光，靜默的停在卡佳里身上。



她靠在阿斯蘭身旁，隨手抹著眼淚，不甘願的表情像是一隻不滿的貓……



這女人……是姊姊？！



「……明明就是妹妹，老是亂撲人……」恍惚的呢喃幾乎全部含在嘴中，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究竟說了什麼，只有希莉亞隱約聽到了什麼。



「妹妹？爸爸，哪裡有妹妹？！」



「啊啦？」拉克絲跟著歪頭。



「……不，我是說希莉亞想買個熊寶寶給小賓當妹妹嗎？」小賓是之前買的那隻小熊的小名。



「好啊。」



相較於歡天喜地的小女孩，他跟拉克絲分別抹了把冷汗。



萬一希莉亞說她想要一個妹妹，他還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裡生一個給她……他在心底嘀咕。



只怕他會不甘願很多天，最後還是堅持要跟她生孩子吧……拉克絲好笑的想著。



現在的煌有些地方很像小孩子……而且是彆扭到極點的小孩子，摸透了也就好相處了，但跟這樣的人其實有時候道理講不通……



不自覺的互看一眼，拉克絲微微一笑，他則略為尷尬的撇開臉。



「不管怎麼說，除非你們想上報，不然我們趕快走吧，剛才的騷動似乎吸引了不少人呢。」沃爾菲德冷靜的提醒似乎各懷心事的幾個人。



……



上了車，他凝視著車窗外的風景，任由希莉亞抓著他的頭髮玩。



這裡就是奧普，世界上最強大的中立國，也是煌˙大和失蹤前服役的國家……很陌生的感覺，找不到一點熟悉的地方。



或者他可以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找不到讓他熟悉的地方……



車窗上反映著自己的表情，他清楚看見唇畔那抹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嘲諷的淺笑，黯紫色的眼瞳有些許的惆悵。然後，從倒影中，他對上了拉克絲溫柔的眼，注意到她不曾改變的溫柔與關心。



纖長細瘦的手指輕輕觸碰他的手背，在他沒有表示抗拒後，把手放入他掌心，輕輕握起。



她的手有些冰啊……收起掌心，主動握緊她的手，閉上眼，聽見心底回盪的心跳重複訴說著一個誓言──



他會保護他們……這一次，一定要保護住……



……



可是，讓人不解是……為什麼他會這麼想呢？



除去「這一次」以外，還有哪一次……



@@@@@@@@@@



「所以說，因為很多原因，總而言之現在的重點就是，拉克絲跟卡佳里都變成狙擊目標了，對吧？」



阿斯哈家的客廳裡，昔日擁有安迪米翁之鷹的男人為整晚的談話做了總結。



這是一個由年長者組成的討論會議，因為有些話題不太適合讓現在的煌聽見──而他也沒興趣，抱著女兒就回房間了，從頭到尾都對阿斯蘭他們口中的「舊友」毫不在意。



而本來待著的拉克絲在時間適合小孩子上床睡覺時，就先行離去，阿斯蘭跟卡佳里則是等到阿斯蘭把自己觀察到的部份交代完以後，才先後離開。



這麼久不見，這對戀情維繫的非常辛苦的年輕情侶需要一點相處時間。



「沒錯，可是事情癥結反而在煌身上，他現在就像個未爆彈，一不小心的話，不僅炸死自己，還會毀滅身旁的一切……」沃爾菲德無奈的道，「他的情緒很不穩定，而且無法信任我們，又拒絕溝通，排斥就醫與被觀察，所以沒辦法知道問題到底在哪裡……」



人的行為反應著過去的經驗，雖然煌什麼都不提，但不難想像他在這四年內經歷了些什麼……



愈是在意，知道愈多，就愈無法放著他不管。可是他不要同情，不要幫助，甚至不屑關心，他只是努力封閉心房，努力挺直背脊武裝自己，然後在自以為他們沒注意到的時候，用很彆扭的方式表達著內心想親近他們的渴望……



「怎麼說呢，彆扭的很可愛？」穆說著頗有他個人風格的評語，「那小子似乎不是很欣賞我的熱情。」



說實話，那個冷漠抗拒的神情真讓他有些打擊到，因為跟過往會用真誠眼瞳與他對話的少年真的徹底消失了。



「那大概是因為我給他的印象太壞了，我們又是同一種人，所以被波及了？」



「……原來是你害的嗎？」他到底做了些什麼啊？這隻沙漠之虎……小心被煌翻臉不認人的剝虎皮做地毯。



聆聽他們的對話，瑪琉無奈的嘆氣。



「你們真的不認為，面對處在暗數的無數殺手，該怎麼辦才好……是個比較迫切的問題嗎？」



「是沒錯，最好的辦法就是躲到導師那裡，徹底避開風頭，可是拉克絲可以走，卡佳里走不掉，而我們之中對於暗殺這種事情，比較了解的就只有現在的煌，為了把他留下來幫忙，拉克絲也決定不走了。敵在暗我在明，挨打挨定了。」



如果能有個固定敵人還好，偏偏是網路上的懸賞，各路亡命之徒蜂擁而至，這要他們怎麼提防啊？！



「也對，但什麼都不做不符合我的作風啊……」沃爾菲德瞇起眼，達哥斯塔已經被他派出去做事了。



雖然太過能幹的後果就是被上司過度操勞，但是任勞任怨的達哥斯塔本身似乎也該負點責任──每次都把上司刻意刁難的遊戲性任務完成得毫無缺點，反而被上司發現他的潛力無限，在這種情況下，會被「往理想目標好好磨練」也是應該的吧？



就在他們商討著接下來該怎麼戒備的時候，二樓忽然傳來玻璃破裂的聲音。



穆跳了起來，直接往樓上衝──



「等等，煌，別追！」阿斯蘭急迫的聲音接著響起。



「喂，發生什麼……」穆住嘴了，看著碎裂的茶具組，以及肩膀染血的侍女，還有面色複雜的卡佳里，大概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穆大哥，這裡先拜託你了。」阿斯蘭急促的道，跟著從窗台躍下。



早他幾步跳下來的身影正俐落的從圍牆翻過，他還沒躍上牆頭就聽見車輪加速聲，剛攀上就親眼目睹一輛車加速意圖衝撞正準備開槍狙擊另一人的煌。



沒有細想，他直接往車輪開了三槍，左側車輪爆胎的車子瞬間失去平衡，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車身翻滾甩了出去。



「都叫你別追了！太危險了。」動作俐落的落地，阿斯蘭趕忙追到煌身旁，一把拉住他。



他身影一頓，依舊失神的呢喃著破碎的話語。



「……一定會保護……一定要……不能死……」



「煌？」阿斯蘭這才注意到他的異常。



剛才因為事故發生太快，從門外衝進來的煌二話不說就朝被他制服的侍女開槍，還是他眼明手快扯了那個侍女一把，才沒有將活犯人變成屍體。然後，煌聽到他說外頭有狙擊手，直接開窗就往外跳……現在想來，剛才拉克絲也在場，他會打算開槍殺人本身就是個意外。



怎麼回事？！



可是沒給他思考時間，身旁的人又上前一步。



「……快……殺了他們……」囈語著模糊的話語，他森冷的視線盯著呻吟著從車子裡爬出來的人，毫不猶豫的舉槍。



「不行，他們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接下來的交給奇薩卡少校……」阿斯蘭連忙壓下他的手。



「少囉唆！殺了他們……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他表情近乎扭曲的朝阿斯蘭吼道，揮開他的手又想開槍。



「不可以，煌，你不能對沒有反抗能力的人開槍，那樣跟屠殺有什麼不同？！」



平常他對於他殺害殺手的舉動可以做出自我解釋，但是現在面對哀號呻吟的傷患，他絕對無法容忍他開槍。



這應該算是他們第一次正面衝突，因為之前他們都有意無意的在對方堅持不退讓的時候讓步，避開了摩擦，但這次……



「閉嘴！一定要殺了……」用力睜開阿斯蘭箝制他的手，還來不及瞄準，槍聲就先響起──



砰！



即時反應過來的阿斯蘭猛然將他往旁邊撲開，子彈打在牆上的金屬裝飾上，擦出火花。



砰砰！再來的槍聲是從官邸追出來的士兵那裡傳出來的，死前仍想做怪的殺手馬上魂歸西天，但那已經不是阿斯蘭在意的重點了。



路燈下，煌的臉色刷白，目光渙散的隱隱顫抖，被撲得跌坐在地上的身體顫抖程度連用肉眼都看得出來，而且依稀可聞那在喉嚨深處打轉的嗚咽哀鳴。



「煌？」關心的伸手想喚回他的注意力，未料指尖才剛觸碰到他的肌膚，他就像是緊繃的神經終於崩斷了似的悲鳴出聲。



「不──」聲嘶力竭的嗓音恍若泣血似的哀慟，「不要啊……不要……別殺他……該死的人是我！是我……」狂亂的吼聲引來士兵們的側目，阿斯蘭連忙跪在他身旁，想要制止他毫無理智的失控行為。



「去通知卡佳里小姐！」回頭朝一個士兵吼道，阿斯蘭盡力壓制住他想拿槍的手。



「……會殺光他們……會殺……所以……放過他……求求你……別殺他……」失去焦距的紫色眼瞳溢出淚水，冰涼的手在地面摸索著被阿斯蘭撥開的槍，慌張的模樣讓阿斯蘭看得心頭一抽。



他現在可以把他跟以往的煌重疊在一起了，慌亂悲傷又無助的流淚模樣根本和記憶中沒有多少改變……不，就連昔日的煌不曾被逼到這種地步，這模樣簡直像精神失常後的錯亂……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無法相信。



「煌，你冷靜一點，沒有敵人了！沒有！」阿斯蘭逼不得已必須朝他大吼，只希望他多少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一點。



沒有？！沒有敵人了……？



他頓住掙扎的身體，愣愣的凝視虛無，就好像在聆聽什麼，臉上痛苦又為難的表情依稀閃過，最後是釋懷歉疚的淺笑……溫柔而沒有一絲雜質。



阿斯蘭知道自己停止呼吸了，因為他憑直覺感覺到某種顫慄。果然，煌在嗚咽模糊的話語後，忽然停下掙扎。



「……別殺他……該死的人是我……抱歉，這是我的任性……」呢喃著溫柔的低語，左手卻毫不猶豫的抽出靴子裡的小刀，直接往胸口刺入──



鮮血，染紅了襯衫……血腥味同時吞沒他們……



在千鈞一髮之際拿自己的手臂去阻擋奪命刀刃的阿斯蘭皺眉看著刺在自己手臂上的刀，從這個力道判斷，他是真的想死……



從屋裡趕出來的拉克絲和卡佳里也正好看見這個景象。



他愣怔，低頭，看著毫髮無傷的自己，以及不屬於自己的那隻插著刀刃的手，臉上的表情開始扭曲，不敢置信的搖頭，最後歇斯底里的捂著耳朵崩潰嘶嚎……



「煌！」拉克絲心疼的趕到他身旁，伸出雙臂環住他，「沒關係，別怕……不要……」安慰沒有說完，他忽然伸出雙手抓住她的手臂，痛苦的紫色眼瞳看著她，然後埋首她頸邊嗚咽。



「不要死……拉克絲……抱歉……我會殺光他們……所以，求求妳……別死……」



「嗯，我會在這裡，一直在這裡，陪著你。」拉克絲按耐下自我的痛心與不安，柔聲保證，任他將自己用力的摟入懷中，用壓抑痛苦的方式無助的哭泣……



卡佳里震驚的看著煌的模樣，再看看阿斯蘭的手，然後轉頭命令──



「不要全部圍在這邊！去聯絡醫生！還有來兩個人幫忙！屋子裡的警備要加強！立刻行動！」



她的聲音強勢卻帶有哽咽，這時候沒人跟她計較。



奇薩卡上前，偷偷替煌打了一針鎮定劑。



現在這種情況，他不認為繼續讓煌保持清醒是件好事。



……



擁抱著拉克絲，呼吸間全是依戀的香味，但是心卻更痛了。



「……我真的很抱歉……對不起……該消失的是我，我卻因為害怕而害死你們……對不起……帶我走……拉克絲……沒有你們的世界……我……」淚流不止，但隨著他的嗓音逐漸低落，擁抱她的力道也慢慢鬆開，最後，他在鎮定劑作用下漸漸陷入昏迷。



「你沒有錯，你跟我會在同一個世界，煌，所以……你哪裡也別去……我會在你身邊，永遠。」溫柔的嗓音輕聲保證，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誓言，直到他在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鬆手後，拉克絲低著頭抱緊他，忍住了悲傷的哭泣，卻無法抑制淚水……



「為什麼……」柔嫩的嗓音問出每個人心底痛苦的詢問。



為什麼會這樣？！



到底……煌像現在這樣一個人獨自道歉悲傷……多久了呢……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承受著他們無法幫助的痛……



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為什麼……他明明那麼痛苦，她卻幫不了他呢？



……



阿斯蘭他們撇過頭，沒有去看她，因為他們都明白她不希望在人前流露出自我的軟弱與傷感。



那些崩潰的嘶吼雜亂無章，但也足以讓他們明瞭，煌曾經經歷過什麼了。



這就是煌會被成功植入假記憶的原因！



他想死，而且完完全全的不認為這個世界還存在著需要他的人……因為，大家都死了，死在他的猶豫之中……



痛苦再痛苦……把一切歸咎到自己身上……自責的……在絕望悲傷中抹煞自我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