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醒,難得發現自己沒有流淚。



反射性的想坐起身,後背的疼痛和發麻的手臂先傳達出了對於這個動作的不滿與抗議。



怎麼動不了……



低頭,愣愣的瞪著懷裡的小東西,紅通通的臉頰和白皙的肌膚,像個洋娃娃一樣的粉雕玉琢。



他慢半拍的想起昨晚的小無尾熊是怎麼爬上來的。



靜靜抽回手臂下床,意外的發現自己比平常多睡了一個小時……他把這個原因歸咎於自己受傷而且不習慣跟八爪章魚睡覺的緣故。



走進洗手間盥洗,然後跟平常一樣穿上長褲就泡了咖啡坐到窗台上去凝望遠方。



他在沒事的時候通常可以這樣坐上一天,放空腦袋,感受這樣的平靜與……空虛寂靜……



砰咚!房間內傳來重物落地聲。



他訝異的僵住動作,僵硬的轉頭瞪向房門口,不意外聽見小女孩哇哇大哭的聲音──寂靜的早晨被破壞殆盡。



嘆息,放下咖啡杯,跳下窗檯走回房間,抱起那個坐在地上大哭的小東西。



「嗚,好痛……爸爸……痛痛……」淚眼汪汪的小臉哽咽的埋入他懷中尋求安慰。



……



從這個高度應該摔不傷人吧?!更何況他還有鋪地毯……



大致幫她檢查一下,發現除了多出兩塊略紅的地方,根本沒傷!



睡相差成這樣……怪不得她沒有一個人睡,他才離開幾分鐘啊?!



單手扶著她,拿起放在窗台上的咖啡杯,再度坐回窗台,這次記得把女娃子放在懷中。



不理會她的低聲啜泣,他打開窗,伸出手,像往日一樣等待麻雀們的到來。



……



……



「爸爸想托里嗎?」哭到沒趣的小女孩在他身上的繃帶擦掉臉上的眼淚,歪著頭,好奇的看著在他手上跳來跳去的小鳥。



「托里?」



「阿斯蘭叔叔送爸爸的鳥鳥啊!」童言童語忽然讓他的表情有些詭異。



阿斯蘭˙薩拉送的……鳥?!



機械的、金屬的、象徵青鳥的青綠色……會飛會歪頭、會停在手上肩上,還會發出可愛的叫聲……



關上窗,這次沒心情理會飛走的麻雀,走到電腦桌旁,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青綠色物體。



「爸爸也有托里?」



果然……她看過的也是機械鳥……



對,那是一隻由青綠跟黃色金屬組成的機械鳥,有紅紅的眼睛和圓圓的頭……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閒來沒事,純粹無聊之下做出的東西會跟阿斯蘭˙薩拉作的一模一樣……他根本沒看過什麼托里!



……



煌!你到底在搞什麼?!她是拉克絲啊!



絕佳的記憶忠實的呈現昨天下午看見的那張臉孔,以及臉上的忿怒和翡翠綠的眼中盈滿的哀傷與難以置信。



……



煌,你不記得我了嗎?



她的表情哀傷無奈,掛著無可奈何的微笑,天藍色的眼中是依戀與思念,更多的是無奈與心痛。



她總是會在悲傷的時候露出無奈的笑,然後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啊」……



……



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他會知道她的反應跟習慣……還有,這隻機械鳥是怎麼回事?!



震驚的瞪著黑色的電腦桌面,沒有注意到希莉亞探出小手,抓起托里,打開開關。



托里!發出可愛的叫聲,機械鳥振翅飛起。



忽然湧上的煩躁感讓他抽出腰後的手槍,想也沒想的開槍擊落那隻飛來飛去的煩人東西。



啪!破碎的機械鳥摔到地上。



希莉亞被嚇到了,僵著身體,嘴一癟就想哭出來。



「該死,不准哭!」他受夠了!



低聲怒斥,隨手把小女孩往電腦桌的椅子上一放,自己像陣狂風般刮進健身房甩上門,像是想忘記一切的瘋狂耗盡所有體力。



背後傷口很痛,汗水不停沿著他的身體曲線流下,黯紫色的眼瞳混亂瘋狂,而各項健身器材上的數據正以常人不可能做到的速度在飆漲。



等到他終於累到精疲力竭,才喘息著靠著健身器材上的墊子,疲倦的閉上眼,感受被孤寂空虛吞沒的另類靜默……



……等等,安靜?!那個小東西不哭了?!



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的劈進好不容易冷卻下來的大腦,他猛然坐起身,睜眼瞪著門板,好像門板後有會吃人的怪獸。



也許她賭氣不想理他了也說不定啊,說不定又躲起來叫媽媽了……或者是被他嚇得不敢哭……



皺緊眉頭,他遲疑的不知道該不該開門出去。



見鬼!這是他家,有什麼好猶豫的?!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阻礙他的腳步!有一個聲音在他退縮的腦子中大吼。



氣憤的跳下健身器材,用力打開門,滿腔憤怒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似的,瞬間熄滅。



地板上,小東西縮在那邊,面前是七零八落的機械鳥,而她哭得好傷心,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他唯一說對的一點就是──她被他嚇到了!



聽見開門聲,希莉亞慌張的抬頭,無辜委屈的大眼睛看著他,淚珠還是一顆顆的往下掉。



然後,她邊哭邊抽抽咽咽的開始道歉:



「嗚……爸爸,對不起……嗚……不要討厭希莉亞好不好……希莉亞會聽話……嗚……爸爸不要不理希莉亞……」



面對她童言童語的道歉,他僵直著背脊,雙手插在口袋,就這麼站在門邊看著她哭,聽著她哽咽道歉……直到心臟忽然劇烈收縮……



呼吸突然一窒,他皺眉,沒有像往常一樣不爽的開始咒罵,他只是看著她哭泣的臉蛋,還有害怕不安的眼。



……



對她來說,爸爸這個名詞,真的曾經存在過嗎?!



或許他真的不夠了解小孩,一個四歲幼兒來到陌生的環境不可能不害怕,只是因為怕被「爸爸」討厭,所以她一直都盡量聽話……



她已經很努力聽話了!大腦一再的反覆這個結論。



……



……



走到櫥櫃拿出工具箱,在她身邊盤腿坐下,放棄找水喝的念頭,拍拍大腿。



「過來。」他用平靜冷漠的嗓音道。



「爸爸!」小東西立刻像是怕被主人討厭的小狗一樣的衝進他懷中,仍然在道歉跟哭泣。



他就這樣讓她抱著,打開工具箱,開始修理那個被自己一時情緒失控打成廢鐵的機械鳥,然後從工具箱底部的暗層取出幾個精密零件和晶片安裝進去。



這個手續不簡單,他一直忙到午後兩三點,才發現小女孩已經哭到睡著了,只有一雙手還不安的抓著他的褲子和髮尾。



又是眼淚鼻涕……這次沒穿上衣的身體和繃帶非常「戰況悽慘」。



但是他還是沒動,坐在原地,就這樣直到她醒來,用一雙哭到紅腫的眼睛看著他,不安又害怕。



他沒說話,只是打開機械鳥的開關,轉過她的腦袋,讓她與機械鳥四目相對,好掃描她的瞳孔。



「說話。」



「……爸爸?」



雖然哭到沙啞,但基本的音頻是不會變的,紀錄完成。



鬆開手,機械鳥飛到她手上。



「……爸爸?」她茫然迷惑的看著他。



低頭,終於對上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



「給妳……想出去吃飯嗎?」



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一朵枯萎垂死的花朵在瞬間綻放的模樣。



她笑了,露出好可愛的笑容,雖然淚珠還掛在臉上,但是她很欣喜的看著他,用力點頭。



「嗯,謝謝爸爸,希莉亞要去!」



她撲上來在他臉頰上親了好大一聲,外加把眼淚鼻涕弄到他臉上……



真容易討好……他剛剛明明就那麼兇,而且從頭到尾沒道歉,說話不超過十個字,她就已經認為他是大好人了……



或者是因為……她覺得他不討厭她了……?



……



唔,要幫她買幾件衣服……還有毛巾和衛生紙……他真的不想再忍受一直被眼淚鼻涕糊滿身的狀況了……



@@@@@@@@@@@



現在想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逛街」?!



不同於決定好目標物出門採買,牽著那隻小小的手,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聽著她的嬌笑與興奮的驚呼,他才發現,原來這個街道上有這麼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好小的手,不握緊的話,一定很容易從掌心溜掉吧?!但握緊了,又怕傷了她……



黯紫色的眼瞳看著跟其他小孩、少女一樣,幾乎把整張臉貼在櫥窗上面的小女娃,困惑的看向櫥窗內,研究那個他怎麼看也不覺得有任何吸引力的東西。然後,他做出了讓所有小孩羨慕,所有家長懊惱的動作。



「服務員,把那隻熊給我。」



熊,就是熊,而且是成年男子高,又肥又胖的大熊,咖啡色毛茸茸的身體採用的是最新型的毛料,主打不掉毛、不沾灰、不生蟲,而且填裝物非常輕巧,就算是小孩子也抱得起來。



希莉亞睜大眼,跑到他旁邊,仰頭用閃閃發亮的紫眸看著他。



他單手抓著絨毛熊,反覆查看,在腦中評估安全度──因為他會太多殺人手法了,所以知道即使是這樣的布偶,也可以用來奪取他人性命。



看了半天,也不覺得在一般情形下,會有什麼危險……低頭,看見她臉上的渴望與祈求,面無表情的,掏出金卡。



「我要了。」



「謝謝爸爸!」希莉亞歡呼,興奮的往上撲,三兩下就又掛到他身上去了,還諂媚的親他好幾下。



……野猴子!



他終於發現不要跟她計較的方法了,徹底把她當成幼小的野生動物會好過些……



「先生您真疼女兒啊,要包裝嗎?」



女兒?!真的那麼像嗎?



「不用包裝了。」



「希莉亞要抱!」



抱?!怎麼抱?她的手抓著他的衣服,這隻熊跟他差不多高……



「沒有抱,請你們幫我宅配到家。」當機立斷,他打消拖著一隻熊逛服飾店與超市的念頭。



希莉亞扁扁嘴,很乖的跟熊說掰掰,然後摟著他的脖子,賴在他身上不肯下去。



「……」沒有意見,填妥運送單,簽完帳單,直接走人。



好酷的爸爸,好可愛的女兒……只是,雖然長得很像,但父女的表情會不會差距太遠了?!



總覺得……那個年輕的爸爸的眼神……冰冷到……無視於任何生命……



……



……



不管店員的想法是什麼,拋下後頭一堆吵著要熊寶寶蘿蔔頭跟頭痛的家長,他直接走去百貨公司童裝部,筆直走向收銀台。



「給我店經理、服飾型錄,還有三個服務小姐。」能夠用這麼理所當然的語氣下命令下得這麼自然,也是需要高人一等的氣質還有目中無人的自信啊!



等到店經理來了,他只是把希莉亞往地上一放,指著小女孩道:



「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所有可能需要用到的,各給我十件,整層樓由你負責,挑來給她選,一個小時內結束。」



說完,他在等候的椅子上一坐,翹起修長的雙腿,雙手環胸,凝著臉等待。氣勢十足的帥氣模樣讓人只敢偷看而不敢靠近。



希莉亞歪著頭看他,然後好奇的觀望店經理在看見那張閃閃發亮的金卡後,開始指揮所有的店小姐在整層樓跑來跑去,抱回來一大堆東西堆放在她面前。



原本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以為可以簡單又迅速,只不過,他忘了評估小女孩的黏人程度。



「爸爸,好看嗎……爸爸,要帽帽,希莉亞喜歡花花……」



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再趴在他背上,說一堆他聽不懂的幼兒名詞……



難道說,要一個四歲小女孩選擇自己喜歡穿的衣服,很困難嗎?!



……



……



不肯死心的硬撐,終於在四十分鐘後,被煩到發瘋──這小丫頭竟然怕生,所以只是露出怯生生的可愛微笑,縮在他背後,拼命點頭搖頭,只敢跟他說話,弄得店員尷尬的只好轉而向他介紹……



怕生?!那她現在黏在他身上幹嗎?!



──你不是普通人,是「爸爸」啊!



大腦盡責的丟出思考後的結論。



終於,受不了的一把扯過那些型錄,迅速翻過一遍,用超群的記憶力把樣式全記在腦中,然後把希莉亞拎到身前,上下打量她,從腦中過濾出適合她的衣服。



「這一本的三、九、十八、三五、四七;這本的六、三九;這本的七、九、五一;這本的三要藍色,六五要白色,七七要黑色;帽子給我這三頂;這款襪子每種顏色各一;內衣褲讓她自己摸質感,總共選各五件;這本除了一、七、二二不要以外,其他全部各一,去幫她量尺寸,宅配到府的訂單給我,帳單算完以後拿給我,還有問題嗎?」修長的手指一一指過每本型錄,口氣俐落得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把整本內容都背到腦子裡去了。



但他們沒有時間好奇或試探。



因為,「還有問題嗎」等於「沒事就快給我去工作,不要圍在我身邊煩人」!



顯然的,在場的人都沒有解讀能力的困難,所以他們身邊很快就只剩兩個人在陪希莉亞挑選內衣褲質料的女性服務員。



「……爸爸,你不高興嗎?」軟甜甜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不安輕問。



「……」一個小孩能不能不要用這麼小心翼翼的語氣說話?



現在想來,她似乎比同齡的孩子敏感?



像摸小狗一樣拍拍她的頭,他第一次注視著她的眼,用平和冷靜卻不帶冷漠的目光。



「等一下……吃義大利麵當晚餐吧。」



「嗯!」露出可愛笑容的小女還爬到他懷中,又開始黏著他不放。



雖然不是很在意他人目光,但是,為什麼一定要像無尾熊黏著媽媽一樣的巴住他呢?!



「……為什麼喜歡抱我?」



「因為,這樣爸爸就不會不見了。」天真幸福又充滿依賴的口氣理所當然的道,小臉在他胸口磨蹭兩下,像隻貓咪般的撒嬌著。



……



……



這樣說來,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父愛……煌˙大和在她出生後沒幾天就失蹤了,自此下落不明……



不負責任的父親,深愛父親的母親,以及思念舊友的叔叔……她很敏感,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總是小心翼翼的注意大人的情緒?



棕色長髮垂在手腕上,水亮光滑,柔軟微捲的纏住手指……



這樣說來,他並不會討厭跟她如此親密,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



還記得在實驗室時,雖然要跟那些女人上床,但他根本連衣服都沒脫,也不想碰到她們一跟寒毛,更別提擁抱或肌膚貼近……



莫非,真的是因為「女兒」這個身分代表的一切嗎?!



可是,他也討厭繁衍自己生命的東西,感覺就好像被剽竊或被取代了一樣……



身上流著最強調整者煌˙大和與和平歌姬拉克絲˙克萊因血液的女孩,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甚至可以說,她的父母都是他要剷除的對象……



慕然,懷裡的溫暖變得沉重,壓在心頭,有些難以呼吸的沉悶……



回神,注意到她已經跑到他背後去了,而且抓著他的頭髮不知道在玩什麼。



「爸爸,要辮辮。」



凌厲的紫瞳狠狠瞇起,正當他打算拎起背上的小東西去尋找洗手間時,頭髮又被拉扯了兩下。



「爸爸,綁辮辮。」



……搞了半天,是要綁辮子嗎?!緊繃的情緒鬆懈,他垮下原本挺直的肩,悶不吭聲的由著害他差點虛脫的女娃在他的頭上做文章。



超乎常人所能想像的視力精準的看著遠方擺飾的鏡子,從鏡中看見自己身後滿臉笑容的女孩,有著可愛的酒窩跟一點點小虎牙……



笑……這樣說來,她似乎是他第一個遇見的,會對他露出沒有任何雜質的笑容的人……



到底……自己是在做什麼呢?對她好有什麼用,她的幸福注定被他粉碎啊……他要殺了她的父母,因為……他已經不想再嚐到那種失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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