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六十二】

打從一開始,風颺對他就是毫不設防的。

讓他出入最隱密的書房,任他觀察手下訓練,甚至由著他問一大堆問題,讓他在問與答間一點一滴的將他摸透。

人心,本就是他最擅長掌握,也最擅長玩弄的一環。

只是有一天,因為身體不適在夜裡驚醒,藉著桌上的燭火看見衣不解帶的看護自己十幾天的風颺疲憊的睡容與為了替他換冷巾降溫還泡在水盆裡的手,忽然心軟了。

與自己不堪的想法相比,風颺是多麼的真誠與溫柔,為了一個滿心只想著怎麼自保與害人的陌生人,竟然長達半年幾乎夜夜睡在他房內桌旁看顧著,還怕自己睡太熟照顧不及,累了只有趴在桌上或倚著床柱睡,只要他輕咳一聲就會驚醒……那一瞬間從心底湧上的溫柔,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從小到大第一次,他深刻的體悟到自己輸了,輸給風颺的真心,也輸給風颺的感情。

思緒在心中百轉千回,於是,逮到機會,他問了。

『子寰可是想角逐天下?』

他是真的想過若風颺志在天下,他願意全力輔佐他一步步爬上霸主之路,就算起步辛苦、就算他其實不算是他心目中明主該有的模樣,但他願意那麼做!

結果風颺的反應大大出乎他的預料,竟然因為不想累死所以無意爭霸天下,這樣的答案讓他既錯愕又好笑,但隱隱約約的也鬆了一口氣。

若要當霸主,就必須磨掉風颺的天真,磨掉風颺的率直,磨去他眼中的坦率真誠與溫柔,將桀驁不馴的他拘束在框框條條之中,變得再也不像是他所熟悉的風颺……真的幸好,他選擇了不改變。

後來,他又問。

『子寰,天下大亂將至,群雄並起,你可有意投一名主?』

若能跟風颺在同一人帳下效力,合他們兩人之力,玩弄天下群雄、決戰千里之外,光想就讓郭嘉興奮。

風颺的回答再次讓他震驚,他從沒想過當所有人的目光還集中在現在、在天下,風颺的眼卻已經看向未來,放眼全漢人的存亡。

當所有人只想著怎麼內鬥爭取更高的榮耀與更多的權力時,只有這個人默默的在積蓄力量,等待著異族南下時要揮出獨自籌備已久的利劍。

不為權、不為利、不為名,只是為所當為,傾盡自己的全力為天下蒼生而努力。

在最初的震撼與嘆服過後,郭嘉明白了,風颺不會是他的主公,也不會是他的同僚,但風颺會是他很重視的人,是他的朋友。

再後來,重逢在東郡,風颺還是風颺,他卻已經不是當年的他。

他已是曹操的謀士,將以曹操的利益為最大考量。

可是,要他怎麼設計謀害這個依然對他毫不設防,將一切秘密坦率的暴露在他面前,憂心他的身體,對他的一切手段毫不在意,又笑著喊他奉孝的朋友呢?

不想害他,又必須兼顧曹操的利益,所以自私陰險如他,設了一個局。

『子寰,我們做兄弟可好?』

以天地為憑證,兩人結為異姓兄弟,他以他的性命在曹操那裡做擔保,以他的情誼困住灑脫如風的朋友……這樣,他就可以兼顧理念與私心了,對吧?

果然,如他所願的,風颺在東郡落著宅,雖然玩了個誓言避開曹操的徵召,但對他依然毫無保留,他們會一起討論、一起謀劃、一起思量。

他的確保存了心中的理念與友情,可看著風颺為他闖營、為他埋首在一堆本該與他無關的瑣碎公文中、看著風颺忍耐著曹操的猜忌,他開始後悔了。

最不希望風颺改變的他,成了害他必須壓抑自己本性的罪魁禍首。

『真的不想理會了就躲去隱居吧,憑你的能耐,天下還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嗎?別說是因為我,這身體雖破但沒那麼容易死。』

風颺是風,本該無拘無束;風颺是鷹,本該自由翱翔,忍氣吞聲、壓抑掣肘根本不適合他!

『不是因為你。』

『那又為什麼過得不愉快卻不離開?我心目中的主公不一定是你心目中的明主,對嗎?』

『……別扯了,這世上還真沒誰有資格當我心目中的明主。』

昔日對話依然在耳,他一直深深記得在這個對話後,風颺告訴他何等驚天之秘。

──只是啊,子寰,一直到最後,坦率如你都不曾正面否認你留下來的原因,是因為嘉呢!

可是,在知道風颺隱藏的秘密後,他就再也不可能放手了!

因為他的心計與理智不允許感情的縱容,所以就算內心再煎熬,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放風颺離開──就算他的好友從此少了那種飛揚瀟灑的笑,就算他如風的好友再也不能恣意飛翔,就算心痛,也不能放。

他設計謀害了劉備,因為他從風颺言語中察覺了風颺對劉備的欣賞──跟反感曹操的疑心病不一樣,風颺是欣賞劉備的!

這個認知讓他不安與恐懼,所以他推上最後一把,令風颺再也沒了退路……奸詐、狡猾、卑鄙、可恥,怎麼樣都好,只要能留住他,抹煞最後一個可能在戰場上彼此敵對的機會,這樣做根本沒什麼不好的。

他一直這樣告訴自己,直到風颺得手歸來,看著風颺有絲空洞陰暗、不復昔日燦若星辰的眼眸,他感到了恐懼。

他是想留住他,而不是想讓他改變──他想留住的是那個坦率而容易付出真心、愛操心又脾氣直率、總是在眼角眉梢帶著不馴與飛揚神采的朋友,就算自己已經沒了良知,就算自己捨棄了道德情感,可只要風颺喚他一聲奉孝,他就會記得自己還是個人。

那夜,接受他安慰的風颺在輕輕顫抖,打從認識風颺以來,他第一次發現風颺的手少了溫暖後,會是那樣的寒冷,冷到指尖顫抖,就像是隨時會從手中滑落溶化的雪塊。

而聽著風颺嘶啞顫抖的嗓音坦然的訴說著他無法理解的恐懼與無措,他感覺到陌生的心痛;在聽見風颺說他怕歷史改變後會救不了他的瞬間,他是真的後悔了。

他不該把風颺拖進這亂世、不該自私的用盡手段束縛本該無拘無束的風,不該抹去他眉宇間的不在乎,強迫他換上輕愁的摺痕,也不該自私的希望他不改變,因為不改變,就一定會受傷。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重感情的風颺踏入了他用感情編織的陷阱,再也不是隨時可以展翅高飛的雄鷹;也是因為他的關係,曹操注意到了風颺的驚世才華,怎麼也不可能放手。

他一手推動的網,在他覺悟到自己的錯誤前,已經將他緊緊綑牢。

可笑他自負擁有舉世無雙的謀略能力,卻連放風颺自由都做不到。

自以為是下棋的人,卻沒發現自己也成了棋盤中的棋子──落子無悔,曾經毫不在乎的四個字,沉重到讓他苦澀萬分。

那麼,他只剩下一個機會,當他病死的時候,就是風颺自由的時候。

如果沒有他,天地間還有什麼能困得住風颺?!

──讓我自私點,子寰,再給我幾年,我就放你自由可好?

他會安排好一切,讓風颺可以毫無牽掛的離去!

想通以後,日子照樣的過,他珍惜的享受與風颺自由打鬧的日子,也珍惜的接受風颺過多的操心與干涉照顧,同時用盡各種方法佈局,一點一滴的將各種他希望的感情種子埋入日後可能決定風颺安危的所有人心中。

只要那種子萌了芽,就算他已經不在了,這些人對付風颺的手段,也會被他所限制!

不求他們不對風颺下手,他要的只是那片刻的遲疑與少許的留情,他相信只要能為他的摯友爭取到那一絲絲的空間,少了他帶來的拘束,那擁有驚世才華的雄鷹就能振翅一飛沖天。

他是這樣放縱的在揮霍自己的精力與生命,若死亡之時就是一手佈下的陷阱破滅之時,他一點也不在意自己會死在三十八歲之前還是之後。

但風颺這人好像天生就是生來打擊他的,竟然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理想方法後,表現出對他這樣的在乎與依賴,恐懼他的死亡、擔憂他的健康、戒備他的安危……他是那樣的戒慎恐懼到付出所有,讓他看在眼裡,心頭沉甸甸的發熱,漸漸的再也不敢輕忽自己的性命。

他是想還風颺自由,但不想奪走他的幸福與笑容。

明明知道卻無法拯救摯友的自責與痛苦,也許會將這個總是一副天塌不驚、地裂不變的不在乎模樣的男人打垮吧?

──竟然連死都不讓人死,他欠下這一筆又一筆的債,好像愈來愈難還清了!

也許是因為心存愧疚的關係,他對風颺的一切是愈來愈上心,也對他愈來愈縱容,既然是他將風颺拖入這亂世漩渦,就必須由他來保他周全,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對風颺使用任何詭計,就算是主公也不例外!

他會對曹操付出他的謀策與所有能力,但他無法對曹操完全效忠,就像荀彧要保漢帝一樣,他更優先的是要保下風颺,而他的性命,也只屬於風颺。

──我困你一生一世,還你一生一世,夠公平了吧?

不用風颺回答他也知道,自然是還不清的。

光是他利用這份難能可貴的情誼來設下陷阱,就已經是永世的罪。

──子寰,你可知道你每一次毫不保留的坦率信任對嘉而言,都是一種懲罰?因為嘉早已背棄了你的信任。

@@@@@@@@@@@@

「氣死我了你這傢伙!我好不容易重回悠閒生活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現在才秋天哪!才秋天!連雪都還沒下就給我感冒,你今年冬天想病成什麼樣子啊?!」

看著明明三十有三卻十年如一日的如以往那般在自己床邊跳腳的風颺,郭嘉拉起被子掩住唇角的笑,決定不要告訴他會著涼是因為忽有感觸的在院子裡站了一夜的緣故。

「你以為你遮住嘴巴我就看不出來你在笑嗎?」風颺惡狠狠的瞪他,估計如果不是他咳到喘不過氣來,都要跳上床掐死他了。

「咳咳,睡兩天就好了。」

久病成良醫,郭嘉光憑經驗就知道這次感冒嚴不嚴重了。

「對,睡兩天就不發燒,但咳要咳上一個月!」沒好氣的說完,風颺繼續殺氣騰騰的咬牙切齒。

「頂多半個月。」

「郭奉孝!半個月後就轉涼了!你不接著感冒我就偷笑!誰管你這次感冒要咳一個月還是半個月啊?!」

被他不在乎的模樣惹得氣急敗壞的咆哮幾乎震垮屋瓦,兩家上上下下沒人敢開口插話。

估計也只有郭嘉還能不在意的敷衍點頭,因為他非常了解不管風颺罵得多狠,再過一會兒就會平息了。

果不其然,半炷香的時間過去後,風颺挫敗的一抹臉,端過風默送來的藥就坐到床邊盯著郭嘉一口口的喝完。

看著風颺黑著臉在替他把脈、準備冰塊、燒炕保暖……郭嘉低笑一聲。

「你再笑我會忍不住掐死你!」風颺恨不得咬他一口。

他還在想再過兩天開始就要幫郭嘉努力進補以應付整個冬天可能需要的耗損,結、果、呢?!

「真的別太擔心,這三年來我好得多了,不是嗎?」郭嘉安撫道。

他明白他們都在因為逐漸逼近的三十八歲這個數字而不安。

他是擔心自己死後風颺會承受不住;風颺則在恐懼無法從天命之下保住他。

可其實,真的不必有那麼大的壓力。

「子寰,我們早已改變你我恐懼的注定,所以不要緊。」

相比風颺擔憂到寧可花上三年全心投入他最不喜歡的戰場與謀策中,一舉幫助曹操平定北方也要杜絕郭嘉需要北上的可能性,郭嘉無疑坦然平靜的多。

……改變了注定,是會變好還是變壞?

這個疑問卡在喉嚨,風颺沒有問出口,只是悶哼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一次次的將麻布浸泡到加入冰塊的水盆中浸濕擰乾,將冰涼的布摺疊好放到郭嘉額頭上降溫,房內沉默的氣氛是有絲沉重的寧靜。

高燒重病的郭嘉睡睡醒醒,依照慣例,熬夜照顧他的人總是風颺。

也許是燒昏了頭,看著風颺在燭火下的側影,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若嘉一直都在利用你,你會覺得不值嗎?」

不是沒有想過,在死前告知風颺他的背叛,想說或許憎恨與憤怒會讓心痛自責少上幾分,但當之前他藉機用相仿的問題這麼問風颺時,被風颺那樣毫不考慮就願意回來陪他赴死的回答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三更半夜的問什麼鬼問題?睡覺啦!」替他換了條冰涼的麻布巾的風颺無奈的道。

「嘉想知道。」

……竟然連續兩次稱名嗎?這表示他不是問著玩的,而是很認真的希望他回答。

風颺有些訝異的看了郭嘉一眼,看穿他眼中的執著與認真。

回想了一下剛才那個很不好玩的問題,風颺微微蹙眉。

「奉孝,我從不覺得我們之間還需要分什麼彼此,你若需要我的力量與能力,我很高興能對你有所幫助,雖然我不知道你想到哪裡去了,但我從你那裡獲得了很多珍貴的東西,得到的與付出的在我看來並沒有高低差別,所以我從不覺得你有利用我……你究竟在想什麼啊?都燒成這樣還能想這種死腦細胞的問題!別問我細胞是什麼,等你感冒好了我才會幫你解答!」

他自認這種答案很全面了,但郭嘉明顯不滿意。

「……你明明最不能接受背叛……咳咳咳咳……」

「你背叛我了嗎?出賣了我的秘密?害死了我的家人手下?洩漏了我的身分?你燒昏頭了你!」被他一陣劇烈咳嗽咳得臉色大變的風颺急忙倒了杯用熱水沖泡開來的川貝枇杷膏給他喝下,「不准說話了!咳成這樣你還睡不睡覺啊?」

郭嘉喝了大半杯潤喉,燒得有些昏沉沉的他努力想看清楚風颺的表情卻視線模糊不清,只能聽見風颺的嗓音低沉溫柔的迴盪在房內。

「背叛與利用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我也從沒感覺到自己被你利用。」

制止了想說話的郭嘉,風颺繼續道: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說你利用了我,但是奉孝,你這種想法無疑小看了我風颺。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因為我願意那麼做,也許你在其中加強了某些參考因素讓我下了那樣的決定,但做選擇的人是我,做出那樣行為的人是我,只要我不願意,這世上沒人能讓我改變主意,就算是你也一樣,我相信你已經很了解我的頑固了。」

風颺很坦然的述說自己的想法,闡述自己的內心。

猜測與質疑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臆想和假設只會造成思緒打結,風颺從來不曾認為「心意相通」的好友間就不需要溝通,畢竟除非有百分之百的心電感應與記憶感情共享,兩個人畢竟是兩個腦袋兩顆心,若不好好溝通,怎麼會知道彼此的想法與感受?

只是現在時刻真的不對,郭嘉需要睡眠與休息!

「奉孝,是你讓我對這個陌生的朝代有了歸屬感,也是你包容了我特異獨行的輕狂與驚世駭俗的秘密,讓我感覺到被接受的安心和不需顧忌的友誼,若你認為的『利用』沒有我得到的這些重要,那對我而言就不算是利用,你真的可以不必介懷……好好休息,等你睡飽了,如果你還想談這個問題,我們有的是機會來好好溝通。」

深深凝視他的那雙眼眸划過一道光芒,而後,緩緩闔上。

@@@@@@@@@@@@

終於把郭嘉內心戲給寫完了~
我自己是認為這樣比較合情合理啦,
畢竟一個三國頂級的陰謀家(喂)怎麼可能是什麼純良貨,
在心計與真情間會有衝突掙扎也是可能的~

今天又突然變熱了,
好悶(囧)

目前可以確定更新到禮拜三~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atsnight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