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子寰,你認為孩子該怎麼培養?」荀彧的口氣溫和到好像要拐人去賣的人口販子。

風颺握筆的手輕輕一震,抬頭看向荀彧,因為對方認真詢問的表情苦笑。

他嚴重懷疑荀彧其實很清楚他對認真真誠的態度難以抗拒的心態,不然怎麼這三國著名的美男子荀令公每次要他死腦細胞時就會這般懇切的對他說話。

「還請子寰幫彧解惑。」

……他認輸。

「還不到解惑的地步吧?我所謂的從小培養很簡單,六歲以上的孩子找個大學堂教他們讀書寫字算數,過段時間後再依照能力或興趣決定要往什麼方向發展,適合學武的找個好師父,算數好的就著重往統計算帳方面發展,資質好反應快的可以考慮往更全面的方向培養,實在不擅長讀書又不能學武的就安排去學一技之長,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八年就有回報了。」

「子寰家的護衛也是這麼培養出來的?」荀攸早就對風颺家裡那些高素質的家僕十分眼熱,光是跟在郭嘉身旁的那位醫術高超又能文能武的風默和被風颺帶在身邊,大事小事都能一手包辦打點妥貼的李亞就讓他們羨慕不已。

後來再看到風颺天天在忙這些瑣事,什麼事情只要隨口交待一聲就被辦得妥妥貼貼就更是眼饞了,主子要闖戰場是個個弓馬嫻熟、主子居家享樂也能瞬間變換身分成了木工、廚師、大夫、帳房……甚至是茶藝精湛的書僮!

誰家的家僕能像這樣全部能文能武又各有專長的?!

「是啊,最早的那個打從我八歲那年就跟在我身邊了,小孩子就像一張張白布,用心教導就可以染上自己希望的色彩,真心付出也遠比對待成人更容易獲得真心回報,所以我才會說人才要從小培養。」

在場的都是有遠見的人,用十幾年培養這樣的人才十分值得!

「子寰言之友哩,只可惜一般大儒可能不會願意教平民讀書……」

「等等!」風颺滿臉古怪的喊停,「我的意思是找個識字的來教他們認字寫字就好,又不著重孔孟之學什麼的,需要大儒嗎?」

這時代的大儒是什麼身分啊?!也只有穎川荀家出身的這兩叔侄敢開口就要請大儒來當老師!風颺抹汗。

在場的文人除了懶洋洋的郭嘉外,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微妙。

「孔孟之學乃是聖賢之書,不讓他們讀聖人之書,要讀什麼?」荀彧不解的問。

風颺看了看程昱和荀攸那種隨時要開口為了儒家正統拼命的架勢,無奈的放下筆。

「荀公,我沒有貶低儒學的意思,可你們先想想,培養這些孩子,是要做什麼的?」

「自然是幫主公培養治世人才。」

「那你覺得我怎麼樣?」風颺笑瞇瞇的問。

「子寰乃當世奇才。」荀彧口氣溫和的道。

「荀公謬讚了,事實上聖人之學中,我只讀過論語,而且充其量只看了一兩年,孟子沒讀全,其他的連碰都沒碰過。」而且還是上輩子讀的。

風颺毫不掩飾的揭了自己的老底。

當場,一群人傻傻的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儒家思想與聖人書教我們很多大道理,但大道理不一定只能從聖人書中學習,仲德先生先別生氣,我打個比方說吧,荀公有君子之風,若讓荀公去跟孩子接觸,在言行舉止間讓那些孩子們學會做人處事的道理,那麼即便他們沒看過聖賢書,也是深受儒家核心思想的薰陶,懂得對人和善,懂得律己修身。」

他這番話的結果就是讓荀彧臉紅了。

風颺好笑在心底,臉上溫和的笑容毫不改變的繼續道:

「不是不讓他們讀聖賢書,只是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小子斗膽請問,諸位大人讀通孔孟之書了嗎?」

「……不敢說通達。」

這正是風颺預料中的答案,要知道多少儒士花了一輩子在鑽研論語都只敢說略懂聖賢之道,荀攸這個答案已經算是對自己的滿腹經綸很有自信了。

「若是諸位這般資質才華都到了而立之年還不敢說自己通達孔孟學說,那些自幼流離失所的苦人家的孩子有可能在十年內學通嗎?」

沒人說話了,只是皺著眉頭在思考這聽起來有道理,卻又好像哪裡沒道理的話。

「不能因為資質不夠好就不讀書……」荀彧微微皺眉。

風颺冷靜的解釋道:

「荀公,剛剛我就說過了,要培養的是人才而不是大才,若非天資聰穎又靈敏過人,數年間強灌他們一堆儒家典籍是沒有用的,我師父說過,死讀書、讀死書的下場就是讀書死,仲德先生自己都罵過有人是迂儒,又怎麼能自己培養出迂儒呢?」

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這從未聽過的說法讓眾人微微一愣。

「妙啊!」郭嘉笑著撫掌大笑,「這話說得好。」

「承讓承讓,我師父說太多人讀傻了去,真正能學以致用的人卻少之又少。」

風颺玩笑性的對郭嘉拱拱手。

「再說到治世之才,什麼樣的人才才叫做治世之才?空讀聖賢書的士人會種田嗎?會治水嗎?會防災嗎?會算帳嗎?會段案嗎?不懂農事怎麼管理農事?看不懂帳本怎麼管理稅收?不知世事怎麼能公平判案?不知百姓苦的人怎麼能幫百姓做事?連泥地都不曾赤腳踩過的人怎麼會知道如何修堤修渠?連貧民區都沒去過的官又怎麼知道百姓需要的是什麼?空讀兵書卻連怎麼紮營都不懂的將領如何說要帶兵打仗?若這些全都一竅不通,就算空有理想抱負與遠見又能如何呢?就算有時候心意是好,但若沒常識,這一紙命令下來會死多少人?這大漢將孔孟之學、禮記春秋等背得滾瓜爛熟的士人還少嗎?但實幹型的官員又有幾人?我不反對若有發現資質特別出色的孩子專門栽培,但教育孩子就必須對他們的人生負責,若沒有個一技之長又達不到治世的標準,空讀了十幾年聖人之書的他們該何去何從?」

一連串的反問砸得他們頭暈目眩,愈思考就面色愈凝重。

「子寰這麼說太武斷了些,就算有些事情不懂,但只要命令下得好……」荀攸很辛苦的選擇自己的措詞,忽然發現自己有點心虛。

他對農事的認知只停留在文字上的記載,別說赤腳踩泥地了,根本只有少數一兩次騎馬經過時隨意看上兩眼,至於什麼貧民區……他連看都沒看過。

「公達先生,假設今天有位非常清廉的好官,他自幼苦讀聖賢書,有心想為百姓做好事,但他看不懂帳本、不會算帳,結果他手下帳房謊報稅收,他卻因為不知市價、農時而信以為真,結果手下貪得家財萬貫,好官窮得庫房裡拿不出幾文錢,這樣的好官對百姓有任何益處嗎?能擔當得起治世二字嗎?」

「……不能。」荀攸咬牙回答。

「那再假設今天有個好官,他為了百姓好想修堤,所以一上任就命令治下百姓青壯去河堤邊修堤勞作,卻不知春天正是播種之際、秋天是收成時節,擔誤了農時,農家百姓一年的收成就毀了,不是農作物長不大,就是來不及採收爛光了;又或者好官有心想幫農家百姓提高收成,但他連稻米長在田裡有哪些病蟲害都不知道,這要他從何著手?」

「……」同樣不知道除了蝗蟲外還有什麼病蟲害的一群頂級謀士默然無語。

風颺又舉了兩三個假設,忽然注意到室內的氣氛有些凝重。

糟糕,不小心好像把他們打擊得太嚴重了。

上輩子常跟幾個好友死黨談笑拌嘴,又常被找去網路上打筆戰,說起這種有些道理卻非真理的話是得心應手,但這種詭辯對於這時代的文人而言,也許太刺激了。

心虛的摸摸鼻子,偷看一眼難得也在認真思考的郭嘉,風颺知道自己這次亂侃侃得有些過頭了。

「嗯,其實也不見得要什麼都懂,但不知道自己無知的『士人』有那個謙遜的心態去向農民、向工匠請教問題嗎?他們能知道『不過區區一頭豬』的價值很可能就是窮苦百姓的活命錢嗎?的確位置站得高的人只要辨別大方向就好,瑣碎細節自然由底下的官員來負責,但我想幾位應該沒想過用這樣的培育方法培養出什麼棟樑之才吧?既然是要培養最低層的實幹型小官員,當然是能做事、會做事最重要吧?」

被他打擊得臉色灰敗的幾人總算有點安慰了。

咳,他們是決定大方向的人,所以那些瑣事不懂沒關係,交代下去底下的人能做好就好!

很快調整好心情的荀彧虛心請問:

「那依子寰之見,這樣的孩子要如何培養呢?」

呃?!還問啊!

「這就要看是要培養哪種人才了,大概分為五年打基礎、五年加強、五年實踐,十五年後個個放出去都能獨當一面……我的意思是在他們學習的那方面都能獨當一面。」

「能不能說得再具體一點?」荀攸也拉下身段的請教。

……他能說這是小學、中學、技術二專教育的雛形嗎?!

「我也只培養過家族護衛,幾位想培養的治世之才跟我對護衛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吧?」

「你就說說看啊……你不會要說栽培人才的方法是秘密不能外傳吧?」程昱斜眼看他。

「這算什麼祕密?直接把外頭的李亞叫進來問問看不就好了,有什麼好保密的。」風颺翻白眼。

於是乎,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後,李亞莫名其妙的站在房間中央,被一群大人物看得茫然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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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少爺,你有什麼要我去辦的事嗎?」

李亞被一群人看得渾身不對勁,只能眼巴巴的看著自家沒良心的少爺。

「咳,小妖,這幾位大人想知道你的成長史。」風颺笑得很輕鬆的道。

「我?呃……很平常啊,就是住在一個小村,後來有人來收租收不到就打人,我爹娘就帶著我們五個娃子跑了,沿途幫別人打打零工什麼的,但世道不好沒什麼零工可打,在全家快餓死的時候遇到少爺,我爹娘就把我賣給少爺了。」李亞很乾脆的把自己的過去說了一遍,「少爺心好,多給了我爹不少錢,我爹說原本想家裡能活一個是一個,沒想到少爺給了足以養活我整家人的錢還只買了我一個人。」

原本還不滿有人賣子的荀攸面上一紅,他沒想過這賣子竟然是想換得一子求生。

想到父母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五個孩子裡面選擇要活哪一個,心下惻然不已。

「小妖,他們想問的是你在我家如何學習的過程。」風颺的語氣很平和。

「……我十歲被賣到少爺家就跟著少爺了,少爺要我學什麼就學什麼,做什麼就做什麼,反正少爺的命令做好就對了。」

「少耍嘴皮子!說清楚!」風颺笑罵,拎起矮桌上空了的茶杯就扔過去。

「是,少爺。」李亞接住茶杯上前放回風颺面前,順手替他倒了一杯茶再退回原位,恢復正經嚴肅的神情,「少爺請夫子教我們習字,又親自教我們蹲馬步、打太極、練字、算數,這樣大概花了兩年吧,這兩年少爺很少要我們做事,只要我們專心學習,但出府的時候會帶上我們一起去街上轉轉。」

「你們都讀了些什麼書?」荀彧溫和的問。

「孫子兵法、論語、九章算數之類的書,練字就是抄書。」

孫子兵法?!

「別看我,我自己都沒讀多少書了,哪會要他們去讀。」風颺聳肩。

「接下來呢?」

「接下來少爺教我們打拳、做買賣、寫帳本、操練……開始會要我們去辦些事,辦好辦砸都不打緊,做錯頂多被罰蹲馬步練字一個時辰,做好有賞。」李亞臉上的笑容挺柔和的,看上去有些懷念和愉快,「這樣過了一年後少爺開始讓我們選擇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學,除了專門請師傅來教我們各種禮儀和馬術是一定要學的以外,其他只要是我們想學的他就千方百計的找人教我們,找不到人教他就自己教,每五天還休息一天,那天可以領些零花錢回家看爹娘。」

自己選想學什麼?!

學習還可以休息?!

被買斷的孩子還可以回家看爹娘?!

不理會程昱等人古怪的臉色,李亞笑呵呵的繼續道:

「這樣到了第五年少爺剛好要外出,就從我們之間選人當他的護衛,除去家中獨子、身手不夠好、非自願這三種不選,我被選上後就跟著少爺大江南北跑,在少爺身邊繼續學習,少爺需要什麼就去做什麼,做什麼就學什麼,反正只要不是粗心大意犯錯少爺都不介意,大錯小錯累計下來多少也有點經驗。」

他這說得簡單,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夠容忍家僕大錯小錯不斷的?

「這家伙就沒對你們生過氣嗎?」郭嘉懶洋洋的問。

「少爺脾氣很好,很少不生氣,會惹少爺發怒的事情都是不能原諒的事。」李亞偷看了風颺一眼,見他沒有反對,才繼續道,「少爺常常說我們如果認真做事卻做錯了,那不是他沒教好就是他沒說清楚,所以做錯事情很少被責罰,也鼓勵我們多發問……只有兩次,一次是有一人懶散摸魚、不肯努力又屢勸不聽,最後被少爺趕出府了,少爺說他給我們機會往上爬,但不珍惜的人不值得他付出;第二次是有人背叛,背叛者死。」

李亞輕描淡寫的說完,便垂手恭敬的站立一旁等待指示。

「什麼都讓你們自己選擇,你們會選嗎?」荀彧問道。

「一開始不太懂,所以少爺開了張單子給我們,上面有數十種技能,不懂可以問,子言因為少爺治好他妹妹的病,所以想跟著少爺學醫;莫河答應他父親當個好獵人,所以專攻射箭和陷阱追蹤;朗哥心算能力強,就去學管帳;我啥都不會只想跟著少爺,少爺就讓我一直跟著他,少爺做什麼我就學什麼,所以現在我是樣樣都會,但樣樣不精。」李亞笑著露出小虎牙,「不過我武藝還不錯,武藝不夠好就不能當少爺的隨身護衛了,所以我練得很勤快。」

「你練得勤快才怪!是誰每天一聽到要紮馬步練字就給我跑得比兔子還快啊?!」風颺沒好氣的道。

「少爺,我每次守在門口的時候都有練紮馬步啊。」李亞討饒的笑笑。

「我是說你的字!練字是磨你的性子,你從小到大都坐不住,毛毛躁躁的遲早出事!」

「咳,少爺,奉孝先生的藥快煎好了,我去拿……幾位大人,小的先告退了……」他邊說邊退後,就這麼一路退到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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