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坐在木箱裡,享受著蒸氣藥浴,郭嘉笑著跟坐在一旁的風颺說話。

「子寰你也真是夠大膽的了,胡亂進來說了一通就走……你是怎麼想到主公會想要屠城的?我們才想著要怎麼勸止主公,你就幫了我們一把。」

「從為人子女的角度去思考,父親差點被殺是件大事,曹大人有兵有權,報復是理所當然。」風颺懶洋洋的道。

「這樣嗎?」郭嘉輕吟。

「這樣說好了,」風颺的眼睛已經閉上了,磁性的嗓音聽起來有種沙啞慵懶的韻味,「你也看過那些練兵的兵書,你自己說,放眼天下諸侯手下的兵,有哪個符合書上『士兵』的標準?」

郭嘉沉默。

「主帥沒個主帥樣,士兵沒個士兵樣,土匪穿上軍裝本質還是土匪,將殺戮後的燒殺擄掠姦淫破壞合理化,他們做的跟異族有什麼不同?」

風颺的聲音裡有著沉痛和不屑的憤怒,也許是因為太疲憊,讓他少了些理智,多了些情感宣洩。

「百姓有什麼過錯?強豪強征農民入伍,硬把農民當士兵,拿著刀的農民本質上還是農民,上戰場根本就是送死;為了活命而逃亡的百姓就成了亂民,亂民就該殺,世家與強豪永遠不承認他們的貪婪與野心是造成動亂的原因,只是單方面指責暴民的叛亂;舉著大義的旗幟殺戮,為此付出代價的永遠是沒有選擇權的人,不想當犧牲者就只能學著變成加害人……當死亡變成一種數字的增減,奉孝,那時該怎麼辦呢……上位者在享樂的同時,就聽不見那充滿血與淚的悲鳴嗎……」

靠著牆壁,他的聲音愈來愈低,最後竟然是睡著了。

郭嘉看著他充滿倦意的睡容,無聲嘆息。

早就知道子寰是個理想派,而且很感性,雖然多數時候都是理智的、冷靜的、客觀現實的,但他總是把疑問和悲傷隱藏在心底,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會像現在這樣表現出來。

他不在意皇帝是誰,也不在乎漢朝存續與否,他只為百姓流淚,也只為百姓嘆息。

子寰,你到底是在乎呢,還是不在乎呢?!

你的眼,到底看穿了什麼,為什麼嘉總感覺到,你是在為了某種已經預見的「未來」而嘆息?

愣愣的看著風颺的睡臉發呆,直到李亞跟另一名同伴一起搬了一只浴桶進來,郭嘉才輕聲道:

「扶他回房休息吧。」

「抱歉喔,奉孝先生,我家少爺最近太累了,您可以出來泡澡了,時間到了我來叫您。」李亞笑道,跑到風颺身邊輕輕扶起他,「少爺,我是小妖,我帶你回房歇息吧。」

風颺睜開眼,搖搖頭。

「我等等還要幫奉孝按摩……」

「我讓子言來幫奉孝先生按摩,少爺先去躺著吧,我幫你按摩。」李亞半拖半拉的將風颺從地上拉起來。

「把他脫光了也來蒸上一蒸如何?」郭嘉不懷好意的笑道,「反正我要出來了。」

「好主意,奉孝先生您真聰明。」李亞很樂的道,先跑出去拿了件薄單衣回來給郭嘉穿著去泡澡,然後開始幫風颺抓藥草浴要用的藥草。

還沒睡醒的風颺也沒有拒絕,在李亞離開後就開始脫衣服……然後頓住。

眨眨眼,看著穿上單衣泡在浴桶裡享受藥浴的郭嘉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已經把上衣脫完正準備脫褲子的風颺瞬間臉紅了。
「郭奉孝!你盯著我看什麼看!」

沒想過可以看到他臉紅成這樣的郭嘉大笑。

「子寰,我可從沒想過你會這麼害羞啊!」

羞怒異常的風颺直接撲過去掐他脖子。

一時間水花四濺,笑聲、調笑與咒罵不斷。

當李亞推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個上身赤裸只穿著一條長褲的英俊男子正在咬牙切齒的謀殺另一個穿著單衣泡在浴桶裡的男人……

場面停格片刻,神經被自家少爺從小鍛鍊得異常堅忍,而且過去曾經看過他們打鬧過不少次的李亞清了清嗓子,開口阻止那兩人的玩鬧。

「少爺,奉孝先生,曹大人和荀先生來了,正在大廳呢。」

風颺愣住,半晌,才想到自己該說什麼。

「那兩位要不要也試試看藥草蒸氣浴?」

郭嘉則是忍俊不禁的大笑出聲……

被他笑惱了的風颺低喝:

「郭奉孝,有本事你現在把身上這件衣服給脫了!」

「不如我們一起脫吧?」郭嘉笑得很輕挑的看著他,稍微整理整裡自己在打鬧中敞開的單衣。

他死命瞪著郭嘉。

郭嘉無所謂的悠哉笑。

深吸一口氣,風颺終究還是沒有氣得失去理智,哼了哼就撇過頭不說話了。

贏了一局的郭嘉笑得很得意的轉頭對李亞道:

「請主公和文若稍等片刻,我和子寰這就過去。」

李亞領命而去。

待屋子裡只剩下兩人後,互看一眼,皆是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

「不鬧了,起來吧,水涼了泡澡反而容易感冒。」

風颺拍拍郭嘉的肩膀,拿塊乾淨的白布把身上的水擦乾,走回木箱旁拾起才脫下的衣物穿上。

郭嘉也爬出來把濕淋淋的衣服脫掉,擦乾後換上乾淨的衣服。

換好後,側過頭看了眼背對自己的風颺,忽然發現原來他真的還會害羞啊……

「子寰,當年我重病的時候,不都是你幫我擦澡的嗎?怎麼現在還會害羞?」

「你那時候是病人,大夫在照顧病人時是沒有所謂男女之防與害羞不害羞的問題的。」風颺正色回答。

「喔。」郭嘉笑著應了聲。

這語氣一聽就是在調侃他!

風颺懊惱的瞪他,惱怒的目光卻融化在他含笑的雙眼中。

「我真是吃撐了才會跟你比誰的臉皮厚!」自嘲的笑笑,跟郭嘉一起走向大廳,「沒道理自從我認識你以後就一直吃鱉啊!」

「那是你讓我呢。」郭嘉笑道。

「我沒讓,誰敢讓你鬼才郭嘉,跟你這種聰明人打交道要卯足勁兒才行。」風颺一拍額頭,「你現在要喝水才對,我竟然忘了。」

他匆匆往廚房走去。

郭嘉臉上笑意更濃。

他這好友是灑脫不羈的、是足智多謀的,也是純真的、容易心軟的……

他的確是讓著他的,因為知道他身體不好又替主公操心太多,所以總是變著法子讓他輕鬆大笑,就算被他惹得氣惱至極,有沒真的使出幾分力來跟他打鬧。

像剛才那陣掐脖子,風颺的力氣幾乎都花在打水和咒罵上了,那雙手扣著他的頸子卻沒使力,只是輕輕搖晃兩下,還會注意有沒有妨礙到他呼吸……

不能否認這麼一鬧下來,他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不只身體舒服,連精神都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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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內,風颺挺訝異曹操竟然是來找他的。

「我以為大人是來找奉孝的。」

「奉孝體弱又不擅長瑣碎工作,出征前沒什麼要他忙的。」曹操笑道,「某是來告訴子寰今天議事的決定,某不會傷害百姓,也會勒令士兵不得擅自劫掠百姓,這本是操應為之事,算不上答謝子寰救曹某父親之恩,所以子寰若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

風颺一愣,想了想自己需要什麼,又看了眼郭嘉,唇角一挑。

「那麼,未來奉孝隨軍出兵時,讓我以奉孝親隨的身分跟隨可以嗎?」

「若子寰願意前來幫助某,某當然歡迎……」曹操微愣。

「不不,大人誤會我的意思了,承蒙大人厚愛,但風颺只是一介商賈,曹大人麾下名士能人眾多,不缺在下一人,我的意思是我僅以郭祭酒奉孝大人的專屬大夫和侍衛的身分隨軍行動。」風颺很委婉拒絕曹操的邀請。

郭嘉詫異的看著風颺,沒想過他竟然有這種打算。

曹操沉吟一會兒。

「所以子寰這次也要一道前去嗎?」

「不,戲先生的病情尚未穩定,奉孝最近的身體也還好,我就不跟去湊熱鬧了,留下來照顧戲先生才是我該做的事情。」

「這樣的要求對你並沒有好處,反而是我軍賺了個醫術高超的隨軍大夫,你確定這就是你唯一的要求了嗎?」曹操搞不懂這人到底在想什麼。

不求官職、不求錢財,竟然只要求隨軍行動?!

「我有好處,」風颺淡淡的笑道,「奉孝是我的好友,但他身體太差,有時候大勢之所趨必然會讓他必須抱著病體出征替大人謀劃,我能跟去就能保他性命。」

「某答應你,奉孝對某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膀臂。」聽他這麼說,又看了看神情愣愕中帶著感動的郭嘉,曹操正色道。

就算他不這樣請求他的同意直接以郭嘉隨侍的身分一起行動也是可以的,風颺這樣明著提出來講是心中坦蕩並且尊重他,他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風颺眼中併出光采,起身向曹操行禮。

「謝大人。」

誰都能聽出他這聲道謝是真的帶有狂喜。

「奉孝得友如此,真令操羨慕。」

這是曹操在離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大廳內,郭嘉是苦笑連連。

「你啊,不是說不想和群雄扯上關係嗎?真陪我上戰場,主公見到你的才能後,就捨不得放你走了。」

「那時候我就拜入你家當門客算了。」風颺低笑,「大不了我簽個十五年賣身契給你也不是不行啊!」

「我養不起你風大少爺。」郭嘉笑罵,「你就那麼怕我死在戰場上嗎?連這種鬼主意都想得出來。」

風颺看著郭嘉,微微一笑。

「很怕。」

沒想到他會坦然承認的郭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感覺胸口有種燙熱的感動在蔓延。

「在我死前,絕對不讓你死,奉孝,沒有你的世界太無聊了。」

是這個總是輕狂的笑著的男人給了他努力的勇氣,也是這個男人給了他第一份友情,他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卻能包容他的任性、回答他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他不想在十幾年後就失去這個會噙著壞笑看他的摯友,即便逆天改變歷史也無悔!

聽他這麼說,郭嘉翻了個白眼。

「原來嘉是你的樂子嗎?」

「聰明!」風颺很愉快的拍拍他的肩膀,「晚上想吃什麼?馬上就要去軍營吃那些難吃的食物了,今晚讓你點餐。」

郭嘉雙眼發亮。

「我要吃野菇飯、香菇雞湯、白斬雞、羅漢齋、沙河粉、羊肉鍋……」

「奉孝,你吃不完這麼多的。」風颺提醒。

「我四天後才出發,可以分好幾餐吃呢……嗯,我還要吃炒牛肉片、柑橘牛骨丁、糖醋雞……」

輪到風颺猛翻白眼……

四天後,隨大軍出征的郭嘉笑得非常愉快,和緊跟著他的風默一樣,兩人馬鞍上都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裡頭裝了各種糕餅點心糖果等等等……沒意外的話足夠郭嘉吃到收兵回東郡那日。

──只可惜意外還是發生了,曹營中的諸位幕僚和曹操本人都對那份「零食」抱持著高度興趣,所以沒幾日郭嘉就「斷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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