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郭嘉又是自幼體弱多病,一路上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有興致跟風颺討論那些兵書裡的兵法謀略和天下大事好幾個時辰,壞的時候直接高燒到意識不清,最後風颺乾脆選了最近一家風雅酒樓住進去,派一人回家報信,自己卯足勁兒的幫郭嘉調養身體,三餐皆是精心烹調的藥膳,還嚴格控制郭嘉的生活作息和飲食,總算漸漸有了成效。

直到一個月後,眼看他好得差不多了,一行人才又踏上回家的路。

對風颺頗有相見恨晚之感的郭嘉直接在風家住了下來,連客房都沒回去幾次,不是待在書房就是跟風颺秉燭夜談,談累了就直接同榻抵足而眠。

風颺對郭嘉的健康很在意,尤其聽到他小時候曾經服用五石散後臉都要綠了。

五石散是什麼?根本就是硫磺、鐘乳石、石英、雄黃等東西,後世研究還指出五石散裡有砷的成分,這玩意兒能吃嗎?!

看他臉色不對,原本只是隨口一提的郭嘉稍微歪了歪頭,仔細看他幾眼,才道:

「不能吃?」

真難得看到總是有點懶洋洋的放蕩不羈的子寰這個模樣啊!

「吃那東西是自殺!」

「後來沒吃了,不只不便宜,一直吃也很麻煩,忌諱太多了。」郭嘉笑道。

他坐在風颺那張足夠躺三個人的大床榻上,靠著塞滿碎布的大靠枕,一面看書,一面喝藥酒,那模樣說有多自在就有多自在,倒是這間房間原本的主人風颺正氣得來回在房內走動。

走到桌邊,風颺苦思了幾種排毒的藥方,再列了三十來種調養的藥膳,一一比對調整藥性,最後才敲定確定方案。

一抬頭,正準備跟郭嘉解釋自己在做什麼,卻見他正捧著一本武經七書中的《李衛公問答》在看,當場他就滿頭黑線。

他個曹魏第一謀士看唐太宗和李衛公的問答兵書對嗎?!

「郭、奉、孝!」

「子寰,李衛公是何人?」

……他果然不該讓奉孝進書房的!

「不知道,我師父沒說過。」反正啥都往莫須有的師父身上推就對了。

「令師真是奇人。」郭嘉感嘆一聲,又繼續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中。

那些小說裡寫的浪子郭嘉就這德性?!

看著散髮披衣坐在榻上的郭嘉,風颺深刻的體會到古人對禮儀和操守的嚴苛標準。

只不過是不拘小節、不在意禮法罷了,認識兩三個月來從沒聽他說過要去尋花問柳,倒是頗愛喝酒,而且總是有種慵懶的恣意隨性,又喜好新奇事物,好奇心一發作就什麼都想親身體驗看看,也不是那麼忌諱讀書人該有的自矜……就這麼一個人,竟然被史書評價為不檢點,還多次遭人檢舉……

感覺到他注視自己的目光,低頭看書的郭嘉抬起頭,認真的看了看他。

「子寰有心事?」

看著炕上那人唇畔輕狂到近似輕挑的笑,風颺煩悶的應了聲,心底有些苦澀。

想了想,郭嘉又道:

「跟我有關?」

對!就是跟你這個只活了三十八年的短命鬼有關!但他能說嗎他?!

嘆了口氣,他也脫了鞋子爬上床,在郭嘉身旁躺下,雙手枕在腦後。

「奉孝,若哪天你回到戰國時代,你會阻止秦始皇一統天下嗎?」

郭嘉一愣。

「秦始皇?」

「對。」

「你這一兩個月就在煩惱這個問題?」郭嘉笑了。

對於不信鬼神的古人而言,也許真的很好笑吧?

若他不是真的穿越過來了,他也覺得這個問題很蠢啊!

「對,這個問題非常困擾我。」

郭嘉拿起酒杯喝了口藥酒,微微瞇著眼,想了一會兒,勾起唇角露出自信的笑容。

「我會阻止秦始皇。」

「這樣歷史就改變了……」

「就是那樣才值得一試啊,」郭嘉的眼神閃閃發亮,「明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卻只能看著事情發生,不是太無趣了嗎?而且既然知曉歷史,這就更有優勢了。」

果然人比人氣死人,真的天才腦子就是這麼的不一樣啊!根本不是他這種只有記憶力好的人能比擬的。

看郭嘉一臉篤定愉悅,風颺微微皺眉,不知道該怎麼去跟郭嘉探討歷史改變後可能造成的歷史大翻盤與未來改變的問題。

就算郭嘉的才智再出眾,要和一個「古人」探討時空理論也太超過了。

「就算可能顛覆一切也還是要這樣做嗎?」他勉強找了個能讓郭嘉了解的說法,「很可能就沒有漢高祖與項羽爭奪天下,也可能沒了這漢朝啊!」

深深看了他一眼,郭嘉唇角一挑。

「不管『歷史』如何,人都是活在當下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沒有不好,管那麼多做什麼?後人如何評斷是非功過,又與我何干?」

風颺內心一震。

……人都是活在當下的,他是,奉孝也是。

「不知嘉的答案對子寰可有幫助?」

瞪著笑吟吟的郭嘉,看穿他眼底淡淡的關心,風颺笑著點點頭,伸手拉過郭嘉的手,就著他的杯子喝一口酒。

雖然於禮教不合,但他們兩個都不是很在意共用一個杯子──因為沒人想爬起來再去弄個杯子回來用。

「會這麼問,子寰可是想角逐天下?」

噗!

「咳咳咳咳……」

躺在床上喝酒的風颺馬上嘗到苦果,被郭嘉一句話害得嗆咳不已。

見他這模樣,郭嘉也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好你個郭奉孝,我不過喝你一口酒,有必要這樣害我嗎?」咳到雙眼泛淚的風颺瞪他。

「這可不能怪我,天下即將大亂,你又問這種改朝換代的敏感問題,是人都會想岔。」郭嘉毫無同情心的笑道。

「那可見你還不夠了解我,我這人懶,角逐天下太累了。」順過一口氣,又搶回郭嘉手上的杯子倒了杯酒一口飲盡,風颺懶洋洋的道。

「喂喂,你一天只讓我喝這一小壺還搶我的酒。」郭嘉不滿的抗議,從他手中拿回酒杯。

「這是為了你的身體好。」白了他一眼,風颺側過身去,背對郭嘉決定好好睡上一覺。

郭嘉也不理他,繼續看書,就好像之前大逆不道的話題根本沒人提過一樣。

良久,才聽見風颺低聲道:

「奉孝,謝謝。」

謝謝他的鼓勵,也謝謝他的不追問。

「嗯,我喜歡血月,謝禮就送我三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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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風颺開始了浩浩蕩蕩的養生計畫,不但押著郭嘉早晚跟他學習太極拳,三餐更是親自下廚,弄得原本對自己身體不是很在意的郭嘉是怨氣沖天。

為了讓郭嘉願意配合自己不要偷懶,風颺又默寫出社會學、戰爭心理學、軍事心理學、陣紀等書給他,最後連武備志全書都貢獻出去不少──這時候就要感謝穿越帶來的變化,他「上輩子」的記憶雖然不去想就想不起來,但只要仔細思索,連原本他已經忘了的記憶都會清楚的想起來。

心理學的書籍讓郭嘉大奇,他本就是洞悉人性的鬼才,接觸到心理學後興奮的像個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成天抓著風颺討論心理學的問題。

被他纏得沒辦法,有關心理學的書籍橫豎就只讀過那幾本書的風颺只好拿出上輩子一群小女生們最愛玩的心理測驗來應付他,又努力討饒的告訴他自己已經交底了,這才讓郭嘉放他一馬。

至於喝酒……他費盡唇舌的才讓郭嘉同意五天喝一次酒,酒的種類任君挑選,其他日子喝茶,而且不是那種喝起來又苦又色的茶團,而是他用後世手法製作的好茶──感謝當年家裡開茶園的大嫂曾經帶他去茶園玩,從摘茶葉到製作過程都跟他仔細講解過,也教他怎麼泡出一手好茶。

郭嘉對茶的興致也不低,要讓風颺來說,鬼才郭嘉就是個對不熟悉的事物好奇心很重的人,偏偏他太聰明,什麼都一下子就琢磨透了,才會總是喊著無聊。

所以,當鬼才碰上擁有二十一世紀知識的穿越者,就碰撞出激情的火花……從兵書到心理學、從君國大事到農田水利、從各種天災到豪門士族坐大的隱患……最後,連那一手工夫茶都被學去了。

「子寰大才。」

「你就自誇吧,我那三兩貨早就被你敲光了。」

兩人相視一笑,仰頭喝盡杯中物。

「在你這理叨擾了一年,都被養胖了。」郭嘉輕笑,瞇眼看著窗外飄落的白雪。

「知道自己胖就多運動啊!早晚要你打太極拳還拖拖拉拉的。」害他每天為了把這人拖出書房都得想盡辦法,最後連腦筋急轉彎的詭異問題都拿出來了。

郭嘉彎頭看他,笑得很壞。

「你不會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吧?」

「不就是吃定我不能真的揍你嗎?」風颺沒好氣的道。

他那破爛身子,去年冬天受傷又重病一場,光補氣血虛就補了半年,調養了一年還是偶一吹風就輕咳連連,別說是對他用武,稍微激烈一點的行動就會讓他臉色發白,雖說練了好幾個月的太極後稍有成效,但也只是從「差到不能再差的身體」變成「挺差的身體」。

這讓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是超級健康寶寶的風颺不能說不鬱悶到底。

「我就知道你早想揍我了,身體不好還是有好處的啊!」郭嘉悠哉的道,假裝沒看到他的白眼。

風颺惡狠狠的磨牙,哼了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難道要他真的去扒他皮嗎?!

郭嘉大笑,笑聲中盡是輕狂不羈。

但沒多久,笑聲就變成輕咳。

「閉嘴吧你。」風颺沒好氣的道,起身關窗,又吩咐李亞去煎帖潤喉養肺的滋補藥物回來。

又咳了兩聲,郭嘉才呼了口氣,探手輕撫炕上溫暖的毛皮。

「今年冬天已經比往年好很多了,這個炕真是個好東西。」

聞言,風颺乾笑兩聲。

這算什麼炕啊?只不過他當初大學暑假跟幾個死黨去大陸旅遊時看過北方人家的炕,又因為好奇所以纏著家主人問東問西的,這會兒絞盡腦汁盤個四不像出來,保暖也就夠了。

「我給你家也盤一個吧?」

郭嘉又是一愣,看了他半晌,輕聲笑了。

「那嘉就不客氣了。」

一起同出同入了一年,風颺大概也將郭嘉的習慣摸清楚了。

這人只有三種時候會用自己的名字說話,一種是純粹禮貌上的應對,一種是真心絕對,以及自信滿滿準備好要與人切磋之時,三者之間只有微妙的語氣變化,很難捉摸,但習慣以後就不難分辨他的心情。

例如此時,郭嘉就是感動的,只是他這人不喜歡客套無謂的道謝罷了。

坐回炕上,兩人繼續下棋。

風颺的棋路狂放,郭嘉的棋路精妙,兩人又都喜歡兵行險著,一時間倒也分不出高低。

沒過多久,李亞就把煎好的藥送來了。

在風颺的注視下,郭嘉很爽快的把藥一口氣喝完,接著就往嘴裡扔進兩塊梅花糕。

見他嘴饞,風颺含笑又拿了些糖糕出來放在碟子上讓他取用。

這時代雖然沒辦法製作出後世那些精緻的麵粉,但近十年來在各種工匠、農民間砸下大筆銀子供他們研究還是有些成果的,不只農作物有些改良,麵粉也不再是那粗糙的粗麵,拿來做點心雖然比不上後世美味,但也比這時代原本的食物好得多。

古人的智慧還是不能小覷的!

又下了幾子,郭嘉悠悠開口問道:

「子寰,天下大亂將至,群雄並起,你可有意投一名主?」

「我是商人,也是大夫,皆是下品。」風颺懶洋洋的答道。

「你這話騙別人還可以,唬我就太超過了。」郭嘉白他一眼。

在風家住了一年,被允許自由出入書房、臥房等地,風颺是什麼人又怎麼瞞得過他?

下品之人,書房裡會滿是兵書嗎?

下品之人,會一手訓練出弓馬嫻熟、武藝超群的「家僕」嗎?

下品之人,能在言談中說盡天下事、看穿天下人嗎?

下品之人,手上會滿是握弓、握槍磨出來的老繭嗎?

下品之人,跟心腹密談時會用暗語嗎?

人以誠待我,我必以誠報之。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風颺對外要表現出一副紈褲子弟、只愛旅遊學醫的模樣,但他不說,他就也不問。

「你就裝聾作啞讓我用這比較好聽的理由不行嗎?」風颺好笑的道。

郭嘉笑而不語。

「好吧,我說實話,我懶。」風颺聳肩,「效忠這兩個字說得簡單,但裡頭虛虛實實的東西太複雜了,我手上有錢、有自己的人馬、有自己的土地,卻沒大門閥大世家的影響力,所以不但容易招上位者猜忌,更容易被拿來當作殺雞儆猴的那隻猴子,何苦去淌那些渾水?在這亂世中保一家平安,我還做得到。」

他看著郭嘉,微笑。

「奉孝,我不瞞你我手上有一股力量,這是我花了十年栽培出來的班底,進可攻退可守,但我不想拿這份力量對付漢人,他日若有需要,我會成為關外殺胡虜的那柄利劍,僅此而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眼下諸侯為了各種理由爭爭鬥鬥,為了天子之事紛戰不休,也許為忠,也許為利,也許為名,但全是不義之人。」

這是他第一次在談論中加入自己的觀點。

「何來不義之言?」郭嘉放下拈在手中的黑子,專注的看著風颺。

「為大義而捨小義,這話人人會說,但被捨棄掉的『小義』往往才是最不該被犧牲的。聖人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有人言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看當今諸侯豪強有幾人能做到修身、齊家?若連小義都不能顧全,又怎能成就大義?為大義而捨小義,說白了就是為了自己的大利益而犧牲旁人的利益,自己或家族為大、他人或弱勢居小,將那些爭權逐利的行為套上大義的名號,就像是婊子來立貞節牌仿般的可笑。」他哼道,俊朗的眉宇間全是不屑的恣意。
咳!郭嘉輕咳兩聲。

婊子啊……他這好友一句話就罵盡天下人了……

「這樣說來,子寰你在意的是天下蒼生,那為什麼沒想過要角逐天下呢?位子越高,能做的事才越多啊。」

「我不是那塊料,幾家商鋪就讓我累得半死了,真去角逐天下只怕我會累得跟條狗一樣,再說我雖不齒那些爭權奪利者,但自己也不是什麼聖人完人,十年來我安置收容的人數已經破萬了,其中又以老弱婦孺居多,為了安頓好那些流離失所的流民,我苦心積慮散盡千金,那些天下英雄卻動輒屠戮成千上萬人……奉孝,你信嗎?等漢人殺盡漢人,就是異族入關大殺我孤兒寡母之日。」

一句話,如驚雷般的讓郭嘉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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