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帶他到鎮上接觸人群,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他俊美的外貌與乾淨溫柔的氣質令他輕易的獲得鎮上村民的喜愛。

身為天使族的本能使他得以看穿每個人類背負的罪惡,他下意識的避開某些和善但身上明顯飄著淡淡黑霧的人類,轉而去親近那些身旁沒有黑霧的對象。

女巫妖看著他的舉動,沒有干涉,她總是隨便他行動,偶爾指使他去買些東西,自己則把山裡摘的果子與野菜賣給鎮上的飯館或人家。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會忍耐對方身上的黑霧與之正常交談,但始終無法習慣。

像是酒館等龍蛇混雜的地方總瀰漫著濃厚邪氣,甚至讓他昏眩反胃。

「真是脆弱的生物啊,有這麼難忍受嗎?」女巫妖總在他難過的皺眉躲開時用嘲諷的清脆嗓音問道。

「他們……淫穢骯髒……」

他差點忍不住出手把那個帶著小孩卻毫不遮掩的在暗巷中接客的妓女給直接淨化了。

雖然那女人身上沒有特別明顯的黑色邪氣,但種族天性普遍高潔的天使很難接受這樣的行為,進而本能的感到厭惡。

他是天使族有史以來的天才,只花了八百年就成為六翼,被族中費盡心思的細心栽培,正直與聖潔在這兩千年的歲月裡已經刻劃入他的靈魂,也因此更加無法忍受污穢。

看著狼狽的靠著牆坐在冰冷地上粗喘著的天使,女巫妖無聲嘆息。

「你又只看表面了。」

「事實就是如此不是嗎?」他不認為自己雙眼所見的會有錯誤。

「真是這樣?她生活的地方是貧民區,把孩子放在連風都擋不住的簡陋屋子內,不用多久就會被人口販子偷走,所以她只能把孩子帶在身邊是錯的嗎?性是人類的本能,有人買就有人賣,錯事她一個人的嗎?為了養家餬口、為了幫孩子買衣服,為了給酒鬼丈夫供給酒錢好不再被酒醉的丈夫毆打,一個沒有一技之長的女人只能出賣自己的身體,這樣是淫穢到罪無可赦的嗎?」

蹲在他身邊,女巫妖把問題丟回他身上,以另一種角度、另一個看法。

他瞪她,一言不發。

「太乾淨到無法容忍罪惡,也讓你的視野與感情變狹隘了……再回去看完。」

他沒必要聽她的!但是……

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她一直是這樣告訴他的。他也是因為想知道表象背後的真實,才會選擇留在這裡。

扶著冰冷的牆站起來,他僵硬的走回方才逃離的酒館,在昏暗不明的巷子附近找到之前那個妓女。

不久前讓他厭惡到連看都無法看一眼的女人臉上濃艷的妝有些糊了,掩蓋不住臉上被毆打的青紫痕跡,她抱著孩子,正珍惜疼愛地把剛買回來的麵包放到孩子手上,在孩子滿足的吞嚥麵包時,不著痕跡的抹去眼角的淚,並因為孩子將麵包分給她一半的舉動露出充滿母性光輝的欣慰笑容,哪有分毫他之前看到的醜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純潔無瑕。

毫無雜質的母愛、溫柔的親情、寧可犧牲自己也想養大孩子的決心……為什麼他之前都沒看見這些呢?

他無法動彈的看著那對母子,強烈的震撼吞噬了他的反應神經。

他站在那裡直到深夜,等得不耐煩的女巫妖只能扯著他金色的長髮連拖帶拽的把他拖回小木屋去。

從那以後,年輕的六翼變得沉默。

他開始學會在女巫妖的暗示下將所有骯髒污穢看入眼中,學會慢慢思考那些醜陋行為背後的人性與涵義,學著理解,學著接受。

他臉色慘白逃離的次數少了,眼底的厭惡少了,生氣的次數少了,更多的是若有所思與悲憫同情。

這世上有太多無可奈何的事情是外人無法體悟到其中的心酸愁苦的。

把他的改變看在眼裡,花了兩年時間引導他學著去理解人性的女巫妖只是冷淡的過著自己簡單的生活。

不論是天使與巫妖,都擁有比人類漫長很多的壽命,時間對於他們沒有那麼重要,區區兩年時間並不代表什麼。

他依然在觀察女巫妖,試著想找出她如此「反常」的原因,兩年下來有些無奈的發現,也許她就是這麼一個「突變」巫妖。

就在他幾乎以為日子會這麼過下去的時候,一件偶然的事情引起他的注意──

這天夜裡,他忽然注意到女巫妖披上斗篷離開單獨木屋。

自從他決定留下來跟著女巫妖學習體會更多人性面後,她幾乎去哪都會跟他說,然後隨便他要不要跟,像今晚這樣安靜離去還是第一次。

兩年來罕見的舉動讓他疑惑,遲疑片刻,他在自己身上施展了隱身術,悄悄跟上。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女巫妖纖細的身影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乘著夜晚寒冷的風來到鎮外一處廢棄的塔樓。

塔樓破敗不堪,屋頂都破了一半,門板窗扇搖搖欲墜,沒有風一吹就垮實在是個奇蹟。

老舊的木門虛掩著,女巫妖沒有遲疑的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不敢跟太緊,轉而來到窗邊,由窗戶的破洞往內望。

以前的他哪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早就把女巫妖攔下來質問她偷偷摸摸的要去做什麼邪惡勾當了。注意到自己竟然學會了偷偷摸摸的行為,他苦笑在心,悄然隱藏好氣息。

小樓內只有微弱的火光提供光線,有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站在陰暗處等待。

他看出老人的生命之火已經暗淡,壽命大概不超過一年,但更讓他驚訝的是老人身上的濃厚黑霧,那代表老人至少殺過十位以上的同類,黑霧中紅色的淡淡血絲則表示被殺害的人中有可能包含他的血親。

他瞇起漂亮的天藍色眼睛,眸光中閃爍著過去執行「審判」時的嚴峻光芒。

他聽見老人用蒼老沙啞的嗓音拜託著女巫妖,老人沒說拜託的內容,女巫妖沉靜佇立在只點著蠟燭的昏暗屋內看起來孤傲冷冽。

光線不明不影響他的視力,他看見淚水從老人老邁的臉滑下。

女巫妖在此刻終於有了行動。

她伸出手接住了晶瑩的淚珠,老人身上的黑霧像是被牽引般的融入女巫妖周身的邪氣。

那是淨化,又不是淨化……她,將老人的罪孽與身上累積的邪氣全部吸收到自己身上。

最後,老人的靈魂變得乾淨,再也沒留下絲毫罪孽的痕跡,她身上的邪氣則明顯增加,原本就足以遮掩她容貌的黑霧更是濃得好像化不開的墨汁。

年輕的六翼震驚得無以復加。

罪孽與邪氣不同,邪氣反應了一個人的心,罪孽則記錄了他的所作所為。

六界不可違逆的九大戒律之一,明白規定了能量不能失衡,每一種能量都有與之對等的存在,藉以互相牽引好達到平衡。

邪氣可以用各種屬性相對的能量抵銷,繼而淨化,但罪孽不是能量,它刻畫了眾生一切行為,只要時間無法逆行,曾經做過的事情就不可能消失,所以罪孽從來就不會真的被「淨化」。

天使族消除罪孽的方式是將罪惡導入自身,以自身的靈魂去融合罪孽,將之轉化為另一種存在,直到被無法消除的罪孽侵蝕到靈魂消逝為止。

這也是六界中極少數被承認的方法之一,除此之外,只有由規則構成的九天雷劫、化魂池等少之又少的途徑可以消彌罪孽。

但女巫妖的作法不同,巫妖的靈魂早已是最邪惡的存在,她只是用自己的邪氣引導對方的邪氣,吸納對方的罪孽,不是淨化,只是累積在自己的體內。

若未來有一天女巫妖消逝了,無數的邪氣將從她的身體噴湧出來,那個地區將化為邪惡之地;大量的罪孽則會侵蝕她的靈魂,直到她魂魄消散,才會由「法則」牽引到鬼界的「化魂池」慢慢轉化。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若只是想利用大量的邪氣施展邪術,沒必要連同對方的罪孽一起吸收啊……

在他複雜的視線中,老人跪了下來,虔誠的朝女巫妖跪拜。

她側身不願受禮,只是再度伸出蒼白的手掌,接住了老人的淚水,然後吩咐老人離去。

老人小心翼翼拿走了蠟燭,小樓歸為黑暗。

女巫妖靜靜的站在原地,好久後才開口:

「看完了,就該出來了。」

他踏進小樓,撤去的隱身術。

「這是禁忌。」他分不清自己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說話。

「誰規定的禁忌?」女巫妖慵懶的諷笑。

「那個人自作自受,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為什麼幫他?吸收了他的罪孽妳不能得到任何好處。」

罪孽跟邪氣不一樣,那只是赤裸裸的靈魂刻印,根本無法使用。

「誰說的?我得到了我要的東西。」女巫妖伸出的手上,幾顆晶瑩美麗的淚珠滾動。

他回以困惑的視線。

這些淚水,就只是淚水而已啊!

女巫妖輕聲笑了,隨意拎起一顆淚珠,遞到他唇邊,他狼狽的側過頭,不習慣這種舉動。

「嚐嚐看。」不在意他的抗拒,女巫妖慫恿,「人類的淚水,有很多言語無法說出的情感。」

他看著她在黑霧瀰漫下閃爍綠光的眼睛,卻什麼也看不清。

猶豫了一下,因為那顆眼淚上毫無被動手腳的痕跡,他終究還是接過手,放入口中。

冰涼的淚在舌尖化開,複雜而強烈的情感瞬間吞沒了他。

「呃……」痛苦的彎弓起身,從未體驗過的負面情感讓他彷彿吃到毒藥般難受。

劇烈顫抖的身軀再也無力站立,他跪倒在地,反胃乾嘔不已。

女巫妖被他的反應嚇了一大跳,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一個人累積在心中三十年的懊悔與自責對於感情潔白如雪的天使來說,太過沉重了點。

她傾身摟住跪倒的六翼,將掌中另一顆淚珠放入他痛苦喘息的口中。

懷裡劇烈顫抖的身軀慢慢平靜下來,她輕輕拍著他因為難受弓起的背脊。

「……那是什麼……」他驚魂未定的問,臉色慘白口氣虛弱,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與女巫妖姿勢上的曖昧。

就算是魔族的毒藥都沒這麼可怕。

他就沒懷疑她拐他吃了毒藥?若天使族都跟他一樣單純的天真,她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種族還沒被滅族。女巫妖無奈的笑笑,拍著他背脊的動作卻很輕柔。

「有一個孩子自幼因為火災失去了父母,被叔叔一家收養了。」

她說得突兀,他安安靜靜的聽著。

「叔叔一家雖然稱不上貧困,但要多養一個孩子,總是苦了些,所以嬸嬸不喜歡他,把家裡粗重的活都丟給他,言語間也難免尖酸刻薄,總是提醒他不是這個家的人,成年後就必須自己養活自己,不要妄想分家產等等。一直到他成年的前一年,堂哥娶妻,叔叔因為酒喝多了,不小心說出當年孩子家裡的火災,是自己做的,因為他想借錢,但是孩子的父親不肯借,他只是想報復,卻沒想到會釀成大火。」

年輕六翼身軀一震,身為天使的他很難想像人類可以因為物慾而殺害同族。

「那孩子當場氣瘋了,失去親人的悲痛、多年來寄人籬下的委曲……讓他失手殺害了自己的叔叔,後來因為怕東窗事發,他偷了叔叔的錢袋,逃了。逃跑時沒注意到跟叔叔扭打時撞倒的燭台並沒有熄滅,大火將因為慶祝婚事而喝多酒的人全部燒死……他害死十幾條無辜的人命,這種懊悔跟了他一輩子。你說他今年多大了?」

「……六十好幾?」

「他還不到五十歲呢。」女巫妖有些悲憐的說出正確答案。

「不可能……」他詫異萬分。

那張充滿歲月刻痕的老邁臉龐,怎麼可能屬於一個不到五十歲的人類?

「懊悔與自責剝奪了他的青春,也奪去了他的生命力,注意到了嗎,他帶走了最後的燭火,很小心的寧可火苗灼傷了肌膚,也不願意讓一點可能造成火災的火星留下,他用這種戒慎恐懼的態度忍受了三十年良心的煎熬……他有罪沒錯,但他已經給了自己最大的懲罰,不是嗎?你品嚐了他的眼淚,他累積在內心三十年無人能訴說的懊悔與辛酸只有你能體會,人類總是只憑感情犯下大錯,又因為情感懲罰自己,讓人無法袖手旁觀。」

她的語氣中少了嘲諷,剩下淡淡的無奈與溫柔,就好像人類母親縱容憐惜孩子般的眷寵,那是他很難想像會屬於她的情感,讓他無法抗拒的閉上眼聆聽她清脆平靜的嗓音。

「後來給你吃的那顆淚,是他知道自己不用再背負殺害親人的罪孽後流下的淚……由衷感謝的心願是很甜美的滋味,他一生中唯一祈求的解脫就蘊涵在這顆小小的淚水中。我喜歡人類的淚水,活太久總會遺忘太多重要的事情,人類的眼淚可以讓我想起來這些情感,無論是喜悅或悲傷,冀望或絕望……比起擁有漫長生命的我或你,人類才是真正活得有感情。」

他同意,人類的感情強烈到讓他無法忍受。

一個喜歡人類的巫妖,因為太喜歡所以寧願替人類背負罪孽……簡直亂套了!

「不過,我是害了你。」

輕撫著他因為她的話而緊繃的背脊,女巫妖嘆息。

「你本該潔白無瑕,不知道這些……」當什麼都不懂的天使開始理解人類的癡笑嗔怒、愛恨情愁後,還能再假裝什麼都不在乎嗎?

「妳沒害我。」他冷靜的回答。

「我引誘你吸毒。」

本來,她只是想教教這笨呆呆的單純天使怎麼看穿被他那雙正直的眼忽略的真實,直到他剛剛反應如此痛苦才讓她驚覺到他已經被她教成了天使族中的異類,若他從此不願意裝傻妥協,勢必將與族人漸行漸遠。

不過,現在後悔好像太晚了……

「沒有。」

「有,人類的感情本身就是毒藥,一接觸、一品嚐,就再也放不下了。」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感到哀傷。

抬起頭,認真看她,嘴裡還殘留著最後那顆淚水蘊含的激動感謝與虔誠的心願,就是那樣美好的感情讓他不再難受的。

同時兼具了善與惡的人類,理解愈多就愈無法移開視線。

她是否也是這樣?

這樣喜歡人類的她,獨自看著人類多少年呢?

「放不下也沒關係,」他溫和堅定的看著她,眼中第一次少了觀察與警惕,「我喜歡人類。」

撇去她巫妖的身分,這總是有些憤世嫉俗,喜歡嘲諷著旁觀一切又有些我行我素的女子……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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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怎麼說呢,
這兩個人的個性其實都很淡,
很淡很溫柔又不喜歡放棄,
所以相處起來像是兩股方向不同的水流,
碰撞摩擦中帶著互相包容與互相撕扯,
到最後再也無法區分出完全沒被影響過的自己。

這篇其實已經寫完了,
沒有【逝梅】那麼悲傷,
但比起【血妖狐】那種不知道心痛是心痛的寂寞又多了點味道,
我先招供我下午寫到哭了(毆打)

【獠】還在校稿中,
大家別急啦(端茶)
編編工作量很大很辛苦,
我通常稿子交出去就先忘記這回事,
三個月後再去騷擾編編....(被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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